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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猎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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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黄色流光熠熠的皇帐帘子垂的严严实实,皇上还特意连内帷都向下掩了三掩,看这情况,周福全就知道宸妃落不着好,恐怕要被好好发落一番了……
    再听皇帐里头隐约、仿佛、似乎、好像有那么几声瓷器落地的声响……周福全机灵万分的将周遭侍女内监们统统召到几十米外站着。这个时候嘛,最好人人都把自己缩成一粒尘土,埋进地缝里不要被皇帝注意到。
    匆匆忙忙赶来的嘉宁一脸焦急的想要去皇帐里探探情形,却被周福全一胳膊挡了下来,“娘娘不会有事,姑姑莫要着急,就在外头等着吧。等皇上气消了,自然就没事了。”
    “可是……”嘉宁急的顿脚,皇上脸色极度不善,还不知道要究竟动了多大的肝火呢!不亲眼瞧瞧,她怎么能放心?
    周福全摇摇头,“老奴知道姑姑担心娘娘,但是老奴多嘴一句……这不是姑姑你管得了的事。你看,皇上特意落了帘子,摆明就是要私下教训娘娘,不让旁人看见,给娘娘留着脸面呢!这事儿归根到底,是陛下和娘娘夫妻俩人的家事,姑姑你这会儿要是不长眼的凑上去,若是陛下火气上来了,还不知道要怎样迁怒呢?……晋候大人挨了陛下一脚,这会儿还在倒气呐,姑姑你可受不得。”
    嘉宁勉强点点头,心慌的滚了滚喉咙,终究是忍不住远远的焦心张望……陛下为何会那么生气?难道他洞悉了白马的秘密,知道这件事是娘娘一手安排的?
    嘉宁越想越心慌,干脆整肃衣冠原地跪下,双膝压在绿油油的秋草上,额头点地,在烈阳下躬身九叩,“奴婢就在这里跪着,等着娘娘。”
    嘉宁在帐外跪着,江采衣在皇帐内一样跪的端端正正。
    皇帐的帷幕落得严严实实,阳光照不进来,只有紫铜烛架上一排细细明火烧的影影绰绰,寂静燃烧。
    沉络卸掉了被血溅过的红衣,只一身薄薄白绡,长发如乌檀木一般流泻在背上,那华贵的衣衫下摆拖曳在铺满坚硬冰冷的黑金石砖上,身侧灯盏上层层叠叠雪白长穗。
    灯火烧的是松油,帐内寂静的灯花爆裂声清晰可闻,还隐隐有着松脂融化后清新的松枝香气,皇帐大若宫室,苍穹一般高高弓起,挨着帐底摆着一溜刚刚抽花的茉莉,丰满的花瓣被灯火照的如同雪晶。
    皇帐空的如同天穹,沉默而窒闷的气息寒铁一样,把个北周宸妃压得抬不起肩膀,小乌龟一样缩着脑袋,怯生生的偷偷抬睫毛看着站在身前的帝王。
    “知道错在哪了么?”沉络冷冷的问,江采衣低低跪着,从一副青丝之间看去只能隐约看到灯火下的雪白薄绡衣、龙衣玉带。
    她脸蛋涨的通红,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地毯,沉络每问一句话她就可怜兮兮的缩一缩脑袋。
    江采衣从来没有听过皇帝这么冷冽的语调,心里虽然怕,可是亲眼看着沉络安然无恙,却又骤然放松了下来。方才白象发狂的时候,他站在象头上,看的她的整颗心差点拧裂了,恨不得一头扑将上去……
    “陛下,我错了,”她低低耷拉着脑袋,眼睛含着一包泪水,方才的恐惧直直倾斜了出来,浑身都在发抖,“臣妾无能,害皇上涉险,如果皇上有个万一,臣妾万死不足惜……”
    “江采衣!”沉络简直想不到她认的竟然是这个错,手指狠狠拂过案几上的甜白釉花尊,轰的砰然扫落在地,碎瓷四溅,“少跟朕装傻!说,那匹白马发疯,是你给它下了什么药?!它左不冲右不冲,怎么偏偏就冲你去了?小台上就你一人,你是不打算要这条命了?!”
    江采衣咬唇,指甲都掐到了掌心里。
    她知道,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那匹马正是她当初在宫里选的汗血宝马,马是白色的,她特意用特殊的红色涂料涂满了它全身,那种涂料见水不掉色,只有碰到香油的时候才会溶解……另外,她也事先给白马喂了特殊的药材,只要一副相冲的香料就能引得它发狂……那白马会冲上小台,正是因为闻到了她烧的香料。
    这是她事先埋下的陷阱,是她早早打算好的血招!
    娘亲早逝,玉儿至今还孤零零的埋在旭阳湖边,都是因为他们,都是因为他们……这口气这口血在嗓子眼里堵了多少年,梦里轮回都无法下咽,别说冒个险,就算是拼上一条命她也不能收手!
    来来回回断断续续的拼凑着童年的细节,像是各种色彩在空中凄厉呼啸,幼年丧母,少年丧妹,她最珍爱的,最要紧的,都被一样一样的夺走了,自此生命不成形状,只有扫也扫不净的怨,抹也抹不掉的恨。
    以身犯险又如何?她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江烨得意,看着江采茗受赏!便是以命相搏,她也要堵了他们的荣华富贵!
    这么想着,江采衣张嘴就直接顶回去。如果是搁在从前,她决然只有乖乖听训的份儿,可是现在不一样,她怎么想,就敢怎么说。她就是有种直觉,皇帝绝然不会拿她真怎么样,虽然也很可怕就是了……
    “你给朕住口!”沉络想不到这女人居然这么犟,一点悔改之意也没有,气的丹田都微微发疼,“蠢货!你要整治江烨,要整治江采茗,朕都由得你!后宫的权给你,内务府的权也给你,你想干什么不行?……偏蠢到自找死路,把自己的安危搭进去?你脑子里装的是废物么!朕白教你了!”
    江采衣被他左一句蠢货右一句废物也激的发急,想起江采茗对他倾慕向往的模样,心头顿时就是一把火。
    要怪,就怪江采茗!都怪她,她要用那样的眼神看你,用那样的心情渴望你!
    当然,这种拈酸吃醋的话江采衣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出来,却从胃里一直酸到了压牙根,顾不上君臣有别,话赶着话就顶起嘴来,————“臣妾哪有不要命!?白马是在宫里训过几遍的,冲过来的时间也早就算准,香油备在一边,所有时机都掐的刚好!我怎么就蠢货,怎么就废物了?!!”
    “你还有理了?”沉络被她一顶二顶三顶的态度惹起大怒,抄起一盏金丝荷瓣茶盏擦着江采衣的脸颊摔碎在她身后的立柱上!“时机刚好?时机刚好白象会发疯?!你躲得过白马,躲得过白象么?要不是朕恰巧离得近,你是什么下场?自己想想!”
    若不是实在心疼,沉络简直恨不得拿鞭子把这硬嘴死鸭子当即抽一顿,“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敢不事先跟朕商量一声!若不是朕来得快,你以为你还有命跪在这跟朕顶嘴!”
    “事先告诉皇上,你又不会答应!”江采衣硬着脖子,声音火苗一样越蹿越高,“白象、白象、白象只是个意外!”
    “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是意外!”
    “那我不也没事么!”江采衣拔高声音抢话,憋红着脸死也不让步,“要不是我催动白马发疯,江家还不知道要狂成什么样子?就这件事来说,臣妾没错!”
    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江采衣脑袋发热,一下子口无遮拦了起来,直着腰、挺着脖子,小狮子挠爪一样神气凛凛,就差没双手叉腰了,却没发现沉络已经突然静默下来,冷冷看着她,漂亮的凤眸寒栗冷光一闪而过。
    狂了半天,才发觉气氛冷的吓人……江采衣突然觉得背上有点发凉,咽了咽口水,老实闭上了嘴,梗着脖子硬邦邦的看着皇帝。
    “……行啊,”许久之后,美丽的皇帝陛下淡淡击掌,轻轻冷笑,“看來,朕的采衣胆魄渐长啊,宠了你几日,倒越发惯得无法无天了。”
    江采衣顿时感到膝盖下头发寒,整个人如同跪在骨刺上,不安的缩着肩膀,怯生生的看着面带微笑,表情柔和的艳丽帝王。
    啪!
    江采衣头皮一紧,见他转身抽了两本书,翻开折页,直直扔在她面前,在白亮的烛火中每个字都清晰漆黑。
    秀丽的长指漫不经心的梳了梳脸颊畔垂乱的青丝,绝世美貌的帝王柔冷浅笑,“既然朕说不服你,就自己念念书上的话!”
    “陛下……”
    “怎么?狂的字都不认得了?”
    看他脸色实在柔和的让人发毛,江采衣高涨的气焰低落下来,怯怯舔舔上唇,跪着挪到翻开的书页前,小声念到……“唔,夕有巨象伤人,尾缚弦,以万马驱之,敲锣以驱,象怒而奔城池,六尺城砖不能阻之,半夕颓塌,城中……城中男女老幼……尽、尽死伤……”
    “需不需要朕给你解释一下‘尽死伤’什么意思?”
    陛下您别这样皮里阳秋的说话……江采衣真的想哭了,直觉大事不妙,绞着手硬着头皮念完,细细薄汗已经覆满了额角。
    “巨象发起狂来连城池都攻的破,何况你一个小女人?你知不知道,刚才如果朕不在,只凭几队寻常侍卫,全死了也挡不住它?!别说是你的小观猎台,就是后头的阁楼全塌了它也停不下来!”
    “陛、陛下……”
    “你又知不知道,但凡朕离得远一些,来不及捞你出去,白象就算被箭雨射死,倒下来也足以把你压成肉饼?!”
    “……”
    “你以为区区一匹白马能祸害得了江烨?若不是朕吩咐雷宇晨烧了它,事后被人查到马肚子里的药,你说得清楚么!你要闯祸,也该事先让朕知晓,起码有人给你收拾摊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只想着整治江家,却忘了自己是朕的宸妃!你的安危,是可以随便拿来玩的么?若今日你死在象掌下,就算朕杀了江烨陪葬,你能死而复生?没那个算无遗策的本事,就给朕乖乖听话!”
    被这样一句一句说着,江采衣咬唇,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用力地吸着鼻子,乖乖咽下喉中的酸涩,小声念着他扔来的《孟子?尽心》,“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是故……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才是皇上要她认真读进心里的吧?
    “陛下……我只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我,我又不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什么的……”还打算辩解几句,眼睛在看到沉络淡淡拿在手上的漆黑戒尺时自动消音。
    灯火照耀下,握在他指间的戒尺寸许宽、尺把长,乌亮坚硬的尺面上一丝花纹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看上去就很疼。
    “陛下,我再也不敢了……”小丫头现在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反手把双手死死缩在背后,小小的蚊蚋挤出齿缝,头皮发麻的看着面无表情的沉络。
    “瞧你那嘴服心不服的样,”沉络淡淡微扬嘴角,长长的睫毛盖住那妖娆妩媚的一双凤眸,不容置疑的扯过她缩在背后的手掌,平摊在眼前,指尖似有若无的拿捏把玩,威慑性十足,没有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学无术、妄自尊大,置自己于险地不知反省,差点酿成大祸。朕罚你十戒尺,有没有异议?”
    “有……”江采衣蠕喏。陛下,这关不学无术什么事啊!这也可以拿来罚人么!喂喂喂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沉络冷冷扬起傲慢美艳的眉角,漆黑的头发流泉一般遮不住的豔色隐隐,仿佛流不断的幽幽丝绦。修长白皙的秀丽手指收的更紧了些,捏的她指骨都微微发疼,“不服?那再加上一条不识训诫。二十尺,这次还有异议么?”
    “没有……”江采衣欲哭无泪的哆嗦,可怜兮兮的睁着湿漉漉的黑眼睛。再有异议的话,是不是要翻番成四十尺了?
    “大声点,朕听不见。”
    “没、没有!”
    话还没回完,漆黑戒尺如同电光一样朝掌心落了下去,江采衣猛然死死闭住眼,皮肤都泛起寒栗,想到他的手劲,就颤着身子尖叫出声!
    ……没有感到疼,只有冰凉的触感轻轻抵在手心,还有止不住的轻笑。
    江采衣咬牙死忍,冷汗都滴下来了,却还没感到疼。只好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却见他扶着额头,笑的肩膀发颤。
    “你啊……”沉络噙笑单手托着下颚,戒尺轻轻点着她发抖的掌心,将她的小手按在案几上,“朕还没有打你,就已经叫的三里地外就能听见了?”
    “……”
    他慵懒向后靠着背脊,漆黑睫毛遮着眸底的粼粼柔波,背后的灯火璀璨,短暂而恍惚,他指尖殷红妖娆,仿佛沾了花汁的珊瑚,在灯火中盈盈燃烧。
    就在她怔然发呆的刹那,戒尺已然猛扬起狠狠落了下去!那钻心的疼感好似活活从手心剜掉一块肉,“好疼————”
    疼!疼死了!几尺子下去掌心就高高肿起了亮晶晶的红痕,火烧一般在肌肤上灼烧,旧痕还在疼,新的尺子就落下来搭在火烧火燎的旧痕上,加倍钻心的疼痛!
    不等她尖叫,冷冷训斥声已然从头顶上方传来,“尺子打几下就疼成这样?马踢一脚或者象踩一下可没这么好受,忍着!”
    疼痛让她止不住的弯下身去,差点趴到地上求饶,哪知沉络漆黑凤眸中半点笑意也不见,一尺一尺毫不留情,“真当朕舍不得罚你?跪好了,不许叫,不许哭!”
    疼痛的时间似乎没有尽头,江采衣觉得头都隐隐快要炸开了,惊恐的蜷着背,牙齿咬的紧紧的。
    “……左手!”
    冷汗悄悄从背脊渗了出来,左手伸出去的时候,右手心已经鼓得像是小小的馒头,等戒尺收回去,她浑身骨头都已经软了,空空的发虚,差点就弱弱躺在了地毯上。
    身子发软,脑袋软软的垂了下去,可怜兮兮的仄仄枕在沉络的颈窝,呼吸温润的喷洒在帝王颈间,柔软的沿着颈项滑入衣领深处,在皮肤上带起细弱涟漪。
    帝王漆黑的头发软顺垂下腰,浮光掠过玉白肌肤,鲜豔殷红的唇,冷而幽深的眼睛,艳色殊绝,但不带半分柔软神色,拎起她的后颈领子,就把软倒在地上的姑娘给扯了起来。
    “站起来,还没罚完呢,”他冷笑轻语,“去,给朕好好反省反省!”
    ******
    讲不通道理的时候,就用暴力解决问题。
    ……暴君!
    江采衣腹诽,一面用红肿的右手艰难的捧起一根狼毫,艰难的站在沉络背后,一笔一划的咬牙默写《孟子?尽心》。用沉络的话说,眼过千遍不如笔过一遍,多写几遍,记牢了,以后才不会随便乱犯。
    陛下,你是存心整我吧,是吧?
    好容易默完了一遍,红肿的手都快伸不开了,江采衣委屈的扁扁嘴巴,殷勤恭敬的递给沉络,他却只是瞄了一眼就打回去,“乱七八糟,横平竖直都哪去了?重写。”
    ……手都肿了,还横平竖直什么啊!
    江采衣欲哭无泪,可是再也不敢乱打嘴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别再来几尺子,就谢天谢地了。
    “陛下……”第二次捧上去。
    “莫非命也,顺受其正。背错一个字,重写。”
    “……哦。”
    几次下来,半点锐气都没有了。沉络只要开口,顶着两只馒头手的宸妃就像只很乖的狗狗,十分顺从的任他调遣。
    江采衣她站在沉络背后,在半身高的铜兽背脊上默字。皇帝自己也不闲着,把积压了半天的政务拿来处理。身边没有内侍,伺候帝王的工作自然由宸妃接手,缺墨少水了,都是江采衣乖乖的添上。
    江采衣慢悠悠的默着文字,不时偷偷看沉络一眼。宝帘闲挂小银钩,他素净的白绡衣摆滑落到地上长长拖曳,边缘被帐里化掉的冰水汽晕染了,有带著微妙的清凉感,仿佛吸饱了雨水的白莲花叶,衣袂底有蜿蜒妖娆的五爪狂龙,蛰伏在豔丽隐隐银色刺绣中。
    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手心好疼好疼,可是就这么在他背后偷偷看着,心里突然就有种默然的,奇妙的温暖。
    这个皇帐,好像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夏末初秋,嬉嬉钓叟莲娃,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
    走出了这个帘子,就是莺嘴啄花红溜,燕尾剪波绿皱,就是锦绣河山,皇上就是北周的皇上,不是她一个人的沉络。
    可是在这里,皇上是她一个人的。
    可以尽情的看,可以尽情的喜欢。
    ******
    沉络在处理政事,满室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秋蝉在沥沥的嘶叫。御帐里只有他们二人,靠着帘子口的薄薄八团云纹帷幕一动不动,内里碧色缭绫裁做的荷叶薄而半透,在红色樱花木地板上投出婉转的影子,银丝线绣的荷叶纹理粼光微微闪烁,被阳光照出了金色。
    八月的微风有些温热,帘子和窗已经卷上打开,帐内零落燃着几支大蜡,光线黯淡虚弱,薄兰釉扁尊仿佛盛开的花朵一样付张,盛满了新接的雨水,一小朵一小朵的巴掌睡莲长得密实精神,幽幽绿绿不发出声息。
    他优美的身形逆着光,从薄薄绡衣将将透出来轮廓,一洒青丝半遮面,斜挽着细细的龙形白玉簪上缀着颗血色玛瑙珠,看上去像是白雪间的红梅般艳丽夺目,珠子圆润清凉,绕在那上头的乌墨青丝看起来柔顺细腻的让人恨不得贴上去摸两把。
    江采衣默完了字还要罚站,可是被他陪出了午睡的习惯,大中午的要罚站还真有点适应不良。午后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才站了一会儿她就觉得脑袋迷成了浆糊,浑身发软,眼皮子重如千斤。尽管手心还有点辣辣的小疼,还是忍不住想靠在旁边的壁龛上睡一会儿。
    眼睛才耷拉下去,就听到一个华丽冰凉的声音冷冷的,“站直了,还想再挨一尺子么?”
    江采衣仿佛兜头泼了一冷水,连忙重新站直吐吐舌头。前面沉络头都没回……敢情他背后也长了眼睛不成?
    困的时候不能睡觉真是最大的折磨,身体软的站都站不稳,采衣刚用手扶了扶身边金银跪兽的头,手心被戒尺打过的地方就压的一阵刺痛,疼的她赶紧缩回手,发出了“嘶”的小小痛叫。
    可惜处理政务的皇帝陛下并没有回头,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一丝紊乱。
    一直僵持到下午,采衣瞌睡的那个点都过去了,沉络才彻底处理完了政事,命周福全进来把所有折子收下去分发完毕,这才回过身来去看她。
    周福全大气也不敢出,速速卷好折子倒退出帐子,外头人都离得远远的,没人听得到皇帝和宸妃在说什么。
    丫头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站着,手心有丝红肿,沉络看了,美眸微微一弯,语气轻柔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手还疼么,来,朕看看。”
    命人端了铜盆进来,让她把双手浸在里面,浸了半天,才用鹅翎沾了药膏,亲手给她细细涂在手上。
    沉络将药膏点在她手心,用鹅毛点点晕开。柔软的鹅毛比棉花还轻柔舒服,药膏里含着薄荷,一下子就舒缓了辣辣的感觉。她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里,柔软的像是个初生小鸽子,多用半分力都舍不得。
    “好点了吧?”
    ……方才疼的时候都不问,现在才想起来问。
    心里七拐八弯的委屈起来,采衣眨眨眼睛,泪珠子顿时就滴答了下来。
    沉络又好气又好笑,“方才不哭,怎么现在倒哭上了。”
    ……废话!方才你背对着我,我哭给谁看啊!
    越想越伤心,各种委屈上头,小小的呜咽顿时又凄凉了好几分,连沉络伸出手臂要抱她都一扭身子躲远,哭得越发专心了。看上去就像个跟主人闹别扭、抽抽搭搭的小狮子,漆黑的眼睛湿漉漉的,软软爪子捂在眼睛上,摆明了就是求哄求顺毛。
    沉络微微扶着额头,眼睛里的纵容和溺爱实在是控制不住的溢了出来。伸手将缩在角落里的丫头牢牢抱了起来,搂在怀里低下头轻轻笑着用鼻尖磨蹭她的发顶。
    这边一温柔下来,那边就更来劲,采衣越发多用了三分力气哭,脑袋蹭在他颈子和锁骨交接的地方,湿漉漉的一片闷闷低泣,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长安,”他轻声念着她的封号,指尖在她耳侧的黑发里缓缓轻柔梳理,“还跟朕闹别扭?你想想,朕为何要封你为长安?世间最锦绣得意之事,莫过于长平久安。朕只盼你做到这一件事,只要你做到这一件事。”
    “而你,却拿朕最在意的事去冒险,朕如何能不罚你,如何能不生气。”
    他语调平淡,采衣却觉得酸楚感觉霎时从四肢百骸涌上眼眶,她咬着嘴仰起头来,隔着蒙蒙的一层水雾望向他微挑的桃花凤眸。
    沉络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脊,怀里的姑娘轻轻颤了颤,往他手臂间更埋得深了一些。
    “朕知道你和晋候积怨已久,可你只知道自己胡闹,却没有问过朕愿不愿意自己的妻子涉险?”
    “我错了,陛下,我错了……”采衣伸出手去紧紧抱住沉络的颈子,热滚滚的泪珠子揉在他颈侧。
    ……眼看着把嘴硬的死鸭子给扳了回来,沉络嘴角刚刚上扬了一瞬,那丫头就抬手揉了揉红成兔子的眼睛,再一眨又重新落了几滴泪珠子。
    “可是……陛下,手好疼啊。”采衣扁扁嘴,泪珠摇摇晃晃的样子委屈又可怜的要命,红肿的掌心作为罪证举在他眼前,“又辣又烧的。”
    所以现在的意思是前一件事已经翻篇,要算打手的帐了么?
    胡搅蛮缠真是女人天生的本事,沉络哂然,还没开口,采衣就抢先拱进他怀里,“陛下~~我知道我错啦,真的错啦,不要再说了……我,我只想要抱抱。”
    所以不要再跟我讲道理了,顺毛啦……
    美艳凤眸轻轻弯了起来,他的发色那样柔,像一朵黑色的芙蓉在水流里散开而落,抿嘴笑过风流云散的妩媚。那醉人的温柔像是丙午三月的春水一样,全身都要被融化了……江采衣将两只柔软胳膊卷上去,牢牢抱着他的颈子,整个蜷在他身上。
    沉络轻笑着,顺着她扑来的动作顺势倾倒在地毯上,长发散衣,修长的颈子露在长发一侧,江采衣含着泪珠子就咬上去磨牙,含着泪一口一口咬着他颈侧如玉的肌肤。
    这么一个糖捏的小人儿,又刚刚被修理过,再来这么一下子,又是服软又是撒娇的,你还好意思再发落人家么?咬你几下怎么了?
    “朕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沉络对大臣们向来是一手拉一手打,给个棒子再赏个甜枣的高手,没想到也有被人用这招反将回来的时候,向后仰倒躺在柔软的御榻上,笑的浑身轻颤,“瞧朕把你惯的,气性大成这样,敢情教训你一下还要倒算回来,嗯?”
    采衣不说话,倒过去窝在旁边用劲咬他的颈侧,一个一个牙印毫不留情,净拣衣服遮不到的地方咬,摆明了就是冲着复仇去的。
    “行了行了,”沉络在她脑袋上揉了揉,“还不把嘴松开,朕打了你几尺子,你倒咬回十个牙印来。上朝的时候朕丢脸,你也一样没脸面。”
    采衣眼睛恼怒的闪了一下,多咬的那几个牙印倒不是为了报复,而是突然就想起来猎场上那几个贵族妇人的笑谈,莫名一股酸火就涌了上来。
    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是这样被人倾慕着的……
    嗯,自然啊,他是天生的帝王,富有四海,权倾天下,艳色殊绝,多少闺女一见终身误,隐秘相思,只求君王顾。
    这张龙床,有多少人排队等着上?这个怀抱,有多少人抢着要钻?初初进宫时真的没有想过这些,现在却酸的没法忍受,只要想到还会有别人,可能会有别人,就难过的浑身都要打颤,恨不得咬破他的肌肤。
    可在他身边,她可以像个孩子一样轻松。因为知道再怎么闹腾,这个人永远会温柔以对,在心里疼着她……所以,所以,贪恋的无以复加。
    “陛下……”她松开牙齿,泪眸在旁侧磨蹭着他的脸颊,讨好的顶了顶他的下巴,又认真舔了舔他的嘴唇,“陛下,陛下,你是说过,喜欢我吧?”
    见他戏谑的挑起眉角,江采衣赶紧加上一句,“你说过的,在关镇说过的!”
    “不对吧……”沉络慢悠悠的拉长柔美声调,袖子掩着妩媚的红唇,“朕好像只说过,‘我也是’?”
    江采衣知道他是故意调笑,可还是忍不住的紧紧抱过去,在只有两个人的皇帐里,紧紧的济着温暖。他的黑发丝丝缕缕绕在指端,柔软的让她想起秋天蓝蓝湖畔微风拂过的秋草。
    “那陛下,你说几遍好不好?我好想听,我真的想听……”说着,眼圈又红了。
    “今日是怎么了。”沉络将她的脑袋揽到怀里,莫名觉得柔软而怜惜,“一定要朕亲口说出来你才觉得安心么,采衣?”
    她愣愣的摇摇头,“不,不是。”指头小小的绕着柔滑衣角,“我只是想,若日后陛下不喜欢我了,那今日多听几句,也是好的。”
    ……
    这样,以后想起来,会有他一声一声的喜欢填满,也是好的。哪怕只能填在回忆里,也是好的。
    “皇上,我曾经想要好多好多东西,可是啊,那些渴望从来都不能实现,我想要我的娘亲开心,想要我的妹妹回来,想要个平常人家慈爱的爹爹,和一直挂念的好友……”最后,一切却都是蜃楼和虚晃,那么,也许他的宠爱也一样,也许,今日的甜蜜也一样,对不对?
    “你啊……”沉络侧过身去,修长秀丽的手指带著莹润光彩,胭脂花汁一般鲜妍的红唇张开,贴著她莹白的耳扇蜿蜒,浅浅含吮品尝,然後顺著颤抖的肌肤贴合滑动,一点点吻遍少女娇柔的肌理,“采衣,你要的太多了。”
    “有时候,愿望简单一些的好。”
    采衣被他吻得呻吟了一声,脚趾蜷缩了一下,紧紧抓着他肩膀处的白绡,“……简单?”
    “对,简单到只剩下一个。”
    一个?人的愿望怎么会简单到只有一个呢?江采衣觉得不可思议,睁着大大的黑润双眸,望进他那双勾人心魄的秀长凤眼,“陛下,你的愿望难道只有一个么?”
    他淡淡哂笑,“自然。”
    她不可思议,“陛下的愿望是什么?万里江山?”
    “不。”
    “富甲天下?”
    “不。”
    她挖空心思想了几个,“名垂千古?万国来朝?”
    他始终摇头,终究微微一笑,倾身仰面,肌肤上都被烛光的暖色熏出了淡淡的玫红,微微散落的衣襟出隐约可见锁骨,万种风情凝一线白玉倾城。
    “采衣,朕的愿望,是长安。”
    “……长安?”
    “对。岁月枯荣,长伴相安。朕要的从来就是一个长安,只有一个长安。”
    皇上……她不可思议,呆呆的坐在那里,已经震惊了柔润的黑眸。
    一地锦绣铺开,堆叠颜色,茉莉暗香泛悠悠,远处帐外青牛的铜铃在风里响动,秋草绿幽幽如碧波万顷,垂柳落叶河上飘,轻烟浮云随风摇。
    凝眸处那个绝世美人,如画勾勒,几度恍然,芳草浅盈目,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让她以为似乎凡尘错踏。
    ……这怎么会是陛下的愿望?
    长安……
    长安。
    不是万里山河,不是天子龙尊,不是锦绣百川,只是一个长安,唯独一个长安。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她的皇上是九天龙座上的至尊,西海皆是他的王土,可是,她的皇上却对她说,不要别的,只要长安。
    “朕想要朕的长安常伴不离,至死不弃。朕想要她日后葬在朕的身畔,和朕一起受子子孙孙的祭祀——朕想要千秋万载,她的名字都写在身边。”
    “很惊讶?”他怜惜的将手指抵在她的唇畔,缓缓摩挲。柔软乌亮的青丝蜷在耳背后,偎在唇角脸侧,阳光忽的从薄薄帷幕亮进来,刚好晒到他的脸庞,绝色倾城,一笔画不完妖娆,“逐鹿山河是朕的本能,而长安,才是朕的愿望。前者因为朕是皇帝,后者因为,朕是男人。”
    “……江采衣,朕对你啊,何止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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