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一夜梦醒凄血夜 月下蝶舞轻垂
日头高照,天空一片清朗。
树林里有鸟儿清鸣,带来轻快活泼的气氛。
血腥的夜似乎已经淡去。
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不二觉得浑身快要虚脱,微微动弹一下都是奢侈。
他缓缓睁开眼睛,自己正仰面躺在一株巨树的粗大枝干上。
耀眼的日光穿过浓密的枝叶照来,让他连忙闭上眼睛,转过头。
“我在哪里?”
“发生了什么?”
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开始使劲儿回忆。
脑子里的最后一幕,是一团凄迷的血雾。
“木大仙师……”
念叨这四个字,他的胸口立时沉重发闷。
夜空繁星下,木晚枫的面庞,骇人的巨响,血色的绽放。
惊心动魄的一幕在不二脑海中不断回放。
脑海里、心脏里,仿佛伸进两根长棍不停地搅拌。
心脏绞痛难承,思绪乱成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状态稍稍好转。
勉强爬起身,挣扎着从树上落下来。
身上的道服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储物袋还在。
是谁帮自己换了衣服?
木晚枫化作血雾之后,他便陷入了混沌迷蒙的状态。
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只记得似乎有一道恐怖的天人境威压从天边荡来。
他下意识想逃走,但紧跟着瘫倒在了地上。
之后发生了什么?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使劲儿回忆,依稀想起彻底失去意识前的一瞬间,好像有一道清凉的气息,将自己裹住……
举头四望,看不见半个人影。
“不想了!”
太累。
脑海里的思绪也实在太乱了。
他试着调集法力,并无大碍。
可见亏损的只有肉身。
摸了摸脸颊,面具还紧紧贴在脸上。
似乎证明魏不二本尊的面孔还未曾暴露。
他连忙取下面具,使一道御火术将其烧掉。
这种特殊异兽皮肤制成的临时面具,虽然只能使用一次,但伪装效果比预想中好一些。
原先去西南前,他和秀秀为防不测,一起买了几副,没想到果然派上了用场。
寻思倘有机会,还需再备一些。
他这般想着,便从中挑出一个中年丑汉的面具附在脸上。
往面具一侧的凹口注入法力,面具的边缘便开始缓缓蠕动,少许便与自己的肌肤紧紧贴合,不分彼此。
带上这种面具,虽然模样逼真,却没有正式门派和修真家族的身份,只能以散修的状态行走。
购买面具的时候,店家虽曾一并送出伪造的身份令牌。
但并不意味着可以毫不顾忌的使用。
寻常时期,倒也没有大碍。
倘碰到戒严和封禁的时候,搜查修士就要去查散修在宏然宗盟的注册信息和根脚,多半要牵扯出许多麻烦。
稍作寻思,看天观象,察看周围地貌,估摸了自己大概的位置,应该是秦南、川北、甘陇三地交接处,靠近秦南的一方。
虽然木晚枫自爆之后,他失去了理智和绝大部分的意识。
但之前的事情,不二还有些映像。
在往山顶遁行的时候,他杀了几个搜查小队的修士,还在何寻与数支搜查小队的围攻下惊险逃走。
如此恶劣的行径,常元宗应该会有大动作。
秦南肯定要全境戒严,往东走便是自讨苦吃。
去川北,走南线,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也不知自己现在究竟是何处境,是不是被通缉的状态。
他潜意识觉得魏不二的身份应当未曾暴露。
但涉及性命之危,也不敢太过笃定。
且走一步看一步,打听打听事发之后,常元宗有何动静,再决定日后的打算。
既拿定主意,便驭起凤龙暗影剑,驮着虚弱的身子,向南方遁去。
沿途路上,有草原,森林,湖泊,洋洋洒洒的日光普照,一派大好景色。
他心头却好不沉重。
因为祸至心灵幻境的缘故,他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掌握命运,改变命运,创造命运。
觉得只要提前知晓祸事,便可以百试不爽地避开灾难。
但这次的警钟提醒自己,把生存、敌人和危机想的太过简单了。
警钟敲得震耳欲聋,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痛。
以至于他暂时不敢去想与木晚枫有关的任何事情。
不敢想象木大仙师真的离开了自己。
仿佛往脑子里塞进了一块儿黑布,把关于木晚枫的记忆暂时遮在里面。
另外一件暂时不愿去细细琢磨的事,便是因百会穴坚硬颗粒而导致的身体异变。
他隐隐记起爆炸般的力量,诡异的速度,昏昏沉沉的脑袋。
一想到这些,心里的不安一刻未曾停止。
颗粒果然大有问题,树中老伯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想尽快回去,把这件事问清楚。
否则寝食难安。
往南走的路无限漫长,不知是不是奇怪的心理在作祟。
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搜查修士,便怀疑自己早就不在秦南地界。
不知行了多久,天色将黑,方到一座中等城市。
城门上写着冲南城三个大字,才知自己竟然已到川北腹地,法华寺的势力范围。
怪不得一路平安顺畅。
远远观瞧,几个当地寺院的僧修站在城门口,却并没有盘查过问往来修士,显示这里并未因秦南之事禁严。
寻思良久,联系一路遁行的情况,觉得应当没有险情。
毕竟法华寺和常元宗一向不对付,没有配合封禁也在情理之中。
进城的时候,虽看起来万分镇定,但心里不免打鼓。
好在守卫只看了一眼,见他一副孱弱的样子,便不再理会。
进城之后,松了一口气。
瞧见一面城墙上张贴着一道通缉令,上面的画像分明是自己之前烧毁面具的模样。
下面通缉的内容大抵是此人勾结角魔、贩卖魔角,罪大恶极,于宏然宗盟全域通缉。
往后便是活捉、击杀等各类奖励。
对于一个通灵境修士而言,这奖励极为丰厚。
不二见此,更是卸掉了心中忐忑。
只要自己的身份未曾暴露,便是最好的消息。
见通缉榜下面落款处,写明了日期,才知据那夜竟已过五日。
城门口围了好几层,众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说起此事。
不二站在一旁,听了许久,但见流言版本众多。
有的说此人勾结了角魔在秦南密谋大事,有的说与前段时间被通缉的云隐宗女修有关。
到最后,没有一个说的是不二想知道的。
他只好先离去,住进一处栈。
在孤零零的房子里呆着,又不肯彻底放心。
觉得身体状况稍有转好,出门寻见一处修士聚集的酒楼,将全身气息敛住走进去。
在二楼寻了张空桌坐下,随心点了些吃喝。
酒楼里面坐的,多是一些开门境修士。
有几人结伴坐在一起的,各家轮流张口,交头接耳低语,说得十分热闹。
不二暗自分识探听。
几人说得正是秦南之事,讲的都是角魔出没之类,常元宗封禁,还有一个在逃修士等等。
便驭了一道神识过去,打起十二分精神窃听。
其中一人小声说道:“诸位道友所说的,我也有所耳闻,但却与事实真相差得很远呢。”
“哦?张道友此话怎讲?”
张姓修士回道:“我有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出身秦南当地宗门,那一晚,他们宗门也有不少人被征到西面的山岭中巡查。他告诉我的情形,与市面流传诸多版本,可是相去甚远。”
“既是如此,你就别藏着掖着吊人胃口了。”一个颇有紫色的白衣女修开口说道:“总是这样说一半话,真是惹人生厌。”
嘴上说生厌,声音却是娇滴滴的妩媚,叫张姓修士看得眼睛发直,浑身一振,知情者的骄傲感油然而生。
“好,我这就说与诸位,”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环视一周,“不过此间涉及大宗隐秘,诸位可要把牢嘴风。否则,叫人抓住把柄,张某可是不认账的。”
“快说,快说,哪来这些废话。”白衣女子娇嗔,“明明是个大男人,一点都不痛快。”
张姓修士讪笑,少许直奔主题道:“据我那位老友所述,当夜并不是外面所传的,什么有角魔在秦南出没之类。而是常元宗不动峰三花洞的何家,在搜查一个身负数罪的云隐宗开门境女修。”
“不动峰大家都知道,三花洞是什么?”白衣女修问道。
其实,对常元宗颇有些了解的,大抵都知道三花洞的名号。这女修显然不在此列。
张姓修士与她大概做了解释,便接着往下说:“出事那天晚上,女修行踪暴露,三花洞的四个地桥境修士,带着秦南数个大小宗门修士,把秦南西面的大片山岭封住,自是不活捉不罢休的架势。”
“嘿,竟然搞出这般大的阵仗?那女修究竟犯了什么罪,难不成把常元宗的山门炸了?”白衣女修问道。
张姓修士有意在白衣女修面前卖弄,便在一问一答中,大抵将三花洞的处境,还有女修所犯交易魔角、勾连角魔等事说清楚了。
不二才知木晚枫之死,背后苦主便是三花洞。
脑海里的黑布瞬间被一股邪风吹开。
木晚枫的面庞又浮在眼前,明艳的笑容亲切,似在与自己喃喃说着什么。
“三花洞?”
他闭上了眼睛,心中恨意实难消化。
也不管三花洞于自己而言,是何等庞然大物。
暗自誓道:“若凶手真是三花洞,我今生誓要将你们铲平抹灭,叫世间再无此名字。否则,这长生,这大道,不问也罢!”
心内语方说完,神魂深处似被冥冥中不可捉摸的大道天意窥视一目,仿佛有一烙印倏然生在神魂内里,再也不得抹去。
他暗自心惊,稍作寻思,猜许是自己起誓的执念过重,惊动了什么不得了的天道存在,未经征求意见,便将这誓言纳入神魂之誓的范畴。
倘若自己最终未能践诺,迟早有一日,天道因果相报,只怕便是万劫不复。
他于此倒是无惧,心内哂道:便是没有这神魂之誓,我便会放过杀人的凶徒么?可笑。
那一边,张姓修士接着说了许久,正说到了关键:“三花洞动用如此阵仗,此事本该十拿九稳,却没想到……”
到此处,他也不知是否故意,停了少许。
众人被吊起胃口,纷纷叫骂。
白衣女修也道:“有屁快放啊,憋死你!”
不二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是郁闷,当紧想知道情形。偏可遇见一个爱讲故事的货,真是可恶。
张姓修士把声音又压低了些:“据说女修其实有同伙的,是个通灵境的魔修!”
说到魔修,声音猛地一沉,叫人心头一颤。
“魔修!”白衣女修惊道,“宗盟域内还有这种‘脏东西’?”
众人皆知,大道千千万万,无不可为道,无不可行修。
其中,有些修士因个人机缘经历或是体内镇海兽的缘故,走上了杀戮、疫病、诅咒、邪鬼、心魔、邪淫等异端邪道,便被宗盟统称为魔修。
也有正派修士将魔修称之为“脏东西”。
因魔修所奉大道皆是逆天诛人诛心之道,大多为祸人间,有的甚至会蒙蔽心智,转变心性,变得残忍无道。更可怕的是,修行魔道的修士,大多修行进度很快,便是没有天材地宝,没有上等聚灵阵,修为增长也要快于寻常修士。实乃宏然正宗的一大威胁。
宗盟便在域内全面封禁魔修,旦有踪迹,定要斩草除根、绝杀无赦。
这几人平素很少听闻魔修的消息,此刻便有些吃惊。
“当然有,”
张姓修士回道:“有些魔修精于隐藏气息,只看外表形貌,与寻常修士并无区别,便是天人境修士有意辨识,也未必能识破。那云隐宗女修的同伙多半便是精通此道中人。”
“就算是魔修,又什么大不了的的?”
“你且听我说。那魔修虽然只有通灵境境修为,但走的多半是极度杀戮之道,本领实在耸人听闻。他当夜从搜查圈外围闯入,不到一个时辰之间杀了三花洞两个地桥境修士,还有各宗几百个通灵境、开门境修士,幸存者不过十几个。所杀之人,皆化作了肉泥血雾,把秦南山岭染成修罗场一般,你说吓人不吓人?”
“这些‘脏东西’如此厉害,倘若多来几个,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白衣女修听得面色直发白,但又忍不住好奇,“后来呢,现在秦南封禁,是不是因为那两人逃走了?”
“据说三花洞天人境修士何放最后时刻也赶了过去,云隐宗女修自爆而亡,魔修却是在何放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逃走了,简直匪夷所思。”
张姓修士见众人听得专注,便又把自己打听到的,不管真的假的,通通倒了出来。
大抵便因为秦南血夜之事于常元宗而言,实在太丢颜面,何放无意外传。
但此事动静闹得太大,瞒是瞒不住了。
三花洞便使人暗中传言,说那夜秦南突然杀进数个角魔,才至损失如此惨重。
现在,秦南一带全域封禁已有五日,三花洞打着抓角魔的幌子,到处追查魔修,也算有苦自知。
又说起三花洞本来就流年不利,各种倒霉反冲,此遭再受重创,秦南的附属宗门只怕也要离心,何放多半要气得不轻……
不二在一旁听着,心里却是翻江倒海的。
此人所言之事,自己竟然全不知道,何其离谱。
倘若这是真的,那自己失去意识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自己在坚硬颗粒的驱使下,短暂地步入了魔道。
还是真的有魔修前来救下了自己。
又或者,另有别的隐情。
他忽然想起曾在幻境中看见的与木晚枫同行身骑白虎的修士。
脑子里又乱成一团。
另一边的话题还在继续,张姓修士又说起此事引起的诸多反应。
说那魔修使得一柄风龙暗影剑,三花洞派人去查过。
但是风龙暗影剑曾经在各家拍卖行和商行卖出过不知多少柄。
有的记名了,有的是私下交易,有的又二手、三手转交了几次,便无从查起。
三花洞已派人去云隐宗,专门调查女修私犯魔角、勾连角魔之事。
只怕云隐宗宗要倒大霉了。
不二原也在担心这两件事。昨晚为救木晚枫冲动了一把,要是由此暴露了身份,真是一言难尽。
至于云隐宗,虽然他心里着急,但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暗中祈祷本宗可以平安度此难关。
再往后,几个人便顺着话题说起了三花洞的八卦,说起了魔修的事情,不二留心听了一番。
到后来几人酒足饭饱离去,他也返身回了栈。
一进自己的房间,看见里面稀稀落落的家具,简易的木床,不禁想起云隐山脉深处的木屋。
忽然觉得浑身的活力与生机都被抽走,毫无知觉地走了进去。
也不知怎么就躺在了床上。
难过,失落,悲痛,诸多情绪加身。
先前肉身虚脱的感觉还在作祟。
便在这些乱七八糟的负面状态中,离奇地入了梦。
半夜里忽然觉见身子发冷。
一睁眼,窗户竟然开了。
月光轻轻漫漫洒进来,照得满屋温馨的亮。
凉风徐徐吹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玫瑰花香。
这花香再熟悉不过。
木晚枫的身上总有这股味道。
他心头忽然扑通扑通狂跳。
抬头四望,屋中无人。
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窗台边去。
并没有看到熟悉的倩影。
外面是一片银色的夜海,树影在风中婆娑。
一只浑身散着淡淡黄芒的蝴蝶,在月光映衬下,向着这边翩翩而来。
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