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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想想,这些年,谁供你锦衣玉食,供你那浪费的纸和墨?你说学便学,说不行便不行,若无祖上恩荫,你哪能有一官半职?你想抛去盛家,若抛去盛家,你什么都不是!”
盛君殊听着,听得热血沿着血管往头上涌,耳根便是一片红。他端端跪着,无论祖母如何说,再一言不发。
“你跟我谈寒门士子,”老夫人匀了一口气,眉宇带寒,“好,你去带着那瘦马做寒门夫妻,明日就走,离开家里过日子,试试看!若再回来,只准你一个人回来。听明白了吗?”
盛君殊沉默,想到走的时候,衡南还蜷着睡在屋里。他在家里,是公子,是宝贝,在衡南面前,便是丈夫,便有自己的责任。
想了几条退路,道道堵死。他想,就算他什么也不是,幸而还有一手字画,大不了,替人滕书去。做公子,做不了,做个贫寒书生,总没有对不起谁了。
这样想着,便要拜下,刚动了一下膝盖,门“砰”地开了,小厮带着风闯进来,连滚带爬地跪在他前面:“老太太!老太太!”
小厮面颊绯红,磕头作揖,冒着热气叠声道:“老太太,中了,公子中了!”
盛老夫人拧过脸来:“什么中了?”
“春闱。”小厮伸出一根手指,眼里含泪,浑身颤抖,“高中,高中了!”
盛老夫人怔了一下,脸色变了。
“这话,是陛下同翰林学士李大人说的。陛下说,自殿试一面,见公子博闻强记,而又鞭辟入里,不由大为惊艳。当时,他想刁难一两句,可想来想去,一时无言以对,当面不显,回去了,一得空便铺开纸,研好墨,想就这题目另作文章,压倒公子。”
“可一月余,连铺了四张纸,再对照公子答卷,总是不满意,揉搓撕碎,第四张写毕,陛下长叹一声,扔下笔,深夜召李大人来。李大人听毕,只笑着跪贺陛下,得‘四纸状元郎’,文章胜于当今陛下四纸,乃是天降福泽,国之幸事,此人为君所用,必如虎添翼。”
“老太太,老太太……”
盛老夫人拇指按压额头,胸口一伏一扩,闭着眼只催:“你说,你接着说……”
“陛下便下旨,令新科状元即日赴京,入翰林,伴驾。”
小厮回过头,只见最该高兴的人,正直挺挺跪在地上,看着前方,面沉如水,眼中只一片茫然,似乎还没想通怎么回事。
盛老夫人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会儿颤抖,五味杂陈堆叠一处,复杂的目光,盯了盛君殊许久,长叹一声:“哥儿。”
盛君殊抬头,一双眼漆黑。
盛老夫人目如鹰隼,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别开眼:“你如愿了。”
盛君殊眼睫一动,俯身叩拜:“请祖母原谅孙儿离家远行,不能奉养膝下。”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老夫人不甘愿地垂眼,“你已飞出金陵盛家这个老巢了,比你父亲强,且带着你那寒门妻,去挣你那京都盛家的荣光罢。”
*
十六年春,惊蛰后春雷滚滚,一连数十日阴雨连绵。
雨水打在亭子上,两个赴宴尚书府的命妇,困在亭中。其中一个,是尚书的小姨母薛雪娇,出嫁后随夫升迁入京,受了姐姐的嘱托,多年来和尚书府来往频繁;另一个是薛雪娇的小儿媳七巧,今次陪着婆母来尚书府赴宴。
婆媳两个坐在半路上的石亭中,见雨一直不停,便闲聊起来。
七巧道:“上一次见尚书大人,有个颜色妖媚的夫人从屏风后来倒茶,我看身上穿戴得极好,便当夫人见礼,尚书大人解释,这不是夫人,这是他妾室,说罢,还专程看那夫人一眼,那夫人也盯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夫人一言不发,眼里不大高兴地走了,尚书大人倒是笑了。”
七巧绞着帕子,怯懦道,“我想,一个妾室能戴那种步摇,还能给尚书大人甩脸子看吗?怕那就是夫人,两个人不知道闹什么别扭,挤眉弄眼的,倒拿我当了靶子了。婆母,我是真不知道,我会不会因此得罪了夫人?”
薛雪娇抿着茶,忍俊不禁:“什么夫人,那就是妾室。不单是你,谁来他都要解释一句,那些客人,开始都像你这样奇怪呢,次数多了也习惯了。”
“君殊未曾娶妻,家里就那一个妾,吃穿用度,在家里的地位,还不是和妻一样。让她扶正,她偏不,也不知什么毛病。好吧,爱当妾,那就当妾,那话不是给宾客说的,就是专给那妾室听的。”
七巧惊讶道:“扶正多好的事,她为什么不情愿?”
“大约知道自己不配吧。”薛雪娇压低声音,“这话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外传,金陵那边都传说,她是勾栏瘦马的出身。”
“啊?”七巧大为惊愕,又让薛雪娇捂住口,“是又如何?盛哥儿就只喜欢她,他那性子,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别人说了没用。”
“他现在官至一品,一个人的府邸有三个盛家那么大,谁不看他脸色?一年就回金陵一次,全家人捧着他还来不及,他爱娶谁就娶谁吧。守着一棵草,倒也比那娘家人一堆都要沾光的省心。他又不出去沾花惹草,陛下都说了,难为痴情种,陛下都这样说了,谁还能比陛下见解多?”
七巧忙点头:“是,是,我不乱说。”
薛雪娇扫一眼自己媳妇满月般的脸盘,脸上柔弱的憨气,拿手绢捏了捏她丰盈的胳膊,笑道:“你是个有福的。你看哥儿那妾室,胳膊腿上都没有肉,腰那么细,像个蚂蚁似的。脸尖尖的,哥儿也是给她好吃好喝的,养了那么久了,就是养不出脸上的血色来,白得像鬼一样,也不像是个尚书府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