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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兰令懒懒靠坐在太师椅上。
他一手撑脸,左手执着金骨墨面的扇,徐徐轻拍着打在手臂上。
他与明玉坠记忆里的薛兰令已很不一样了。
他们分别时,他还只有十二岁。
那是个堪称年少无知的年纪。
他却在十二岁那年把所有痛苦都尝得足够,已不会比那一夜更苦更痛。
于是她如今见他,最先看到他的眼睛。
光映在他的眼里,却好像永远都无法点燃他眼底的幽渊。
明玉坠唯有在他面前笑不出来。
她望着他,觉得那个薛兰令就在昨日,不会坐在这高高的太师椅上,也绝不会有如此令人胆寒的气势。
可她却十分明白。
那都是她记忆里的薛兰令。
她和他现在都变得面目全非,谁也不能说了解谁。
明玉坠闭了闭眼,她深吸口气,将手中的方盒放在身旁的桌上。
她没有再靠近他,也不期望着自己递过去的东西会被他收下。
她觉得现在这样就很不错了。
于是她也就开口:“这里面的东西很重要。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你也没什么好与我说的,所以有些话,我放在盒子里,等我走了,你就拿出来看一看。”
薛兰令深深看她。
他道:“我确实不想见你,也没什么好和你说的。”
明玉坠道:“那就很好,因为我也没什么可以说。”
薛兰令道:“所以你来见我,只是想把这个盒子交给我,除此之外,你没有任何话想说。”
他真的和过去很不一样。
七年前的薛兰令,听得懂她的无奈与痛苦,所以很能宽慰她,从不追问、逼迫。
可现在是七年后的他。
他听得懂,却绝不宽慰,只会捏准她的弱点,以此攻击甚至掌控。
他变得这么满是尖刺。
她却算是个罪魁祸首。
她终究道:“我有话想说。”
薛兰令道:“你想说什么?”
明玉坠道:“大哥不该太相信我,他总以为我不是那样的人,可我其实确确实实是的。所有人都以为我不是,只有少主发现了我在做坏事,只有少主才知道,黎明达之所以能在如此准确的时间发难而来,是我告诉他的。”
薛兰令换了个姿势,展开扇面轻摇扑风。
他没有应话,明玉坠便继续道:“说我没有错,那是在抬举我,我虽然最开始就拒绝了帮他,可黎明达换一种说法,撒一句谎,我就信了。我告诉他每逢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在,不会有一人缺席这场宴会,他便来了,带着更多的人。”
“这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我在发现事情不对时赶来,却救不了任何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甚至于我见到自己的亲姐姐在对大哥用刑,我当时在想,天啊,世间怎么如此黑暗。我问明玉灼为什么要这样,她却说——”
薛兰令淡淡笑了。
他说:“——说她爱他,她甘愿为黎明达做任何事,黎明达能够这么快赶来,教我们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还全是托她的福,若没有她带路,也许还能多活几个。”
他如此轻而又轻、冷淡至极地重复当初。
哪怕仅此一个细节,已让她泪流满面。
明玉坠哽咽道:“我后悔极了,我最开始就不该救下黎明达,我也不该去见明玉灼,如果所有我做过的事情我都没有做,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如果在黎明达说了第一个谎话之后我再也不相信他,那也还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可我什么都做了,”明玉坠语声恍惚,“他撒了谎,我怪他,他又骗我,我却相信了他。我把明玉灼都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了他,我竟然会以为他问这些问题,没有任何理由。”
“但黎明达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我既背叛了他,又背叛了门主,我就跪在他面前求他放我一条生路,带我回白阳山庄。我贪生怕死,我想活着。”
薛兰令道:“你的确贪生怕死。”
明玉坠满面是泪地抬头看他。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他的脸。
薛兰令又道:“所以你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就最好给我继续贪生怕死下去。”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也不想知道当初种种究竟还有什么秘密,我只需要知道我有多少仇人,我要做什么事,说我恨你,我却不恨你。”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墨色的扇面上。
顿了顿,薛兰令道:“因为哪怕你不说,以他们的执念,再怎么这些事都会发生。时间早晚而已,都避不过我散功的时日。”
他言尽于此,却又忽而叹息:“我其实恨我自己。若我早日修得大成,若我当时就已经十九岁,若所有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已足够强,足够护得住任何人。”
“那我就不必如现在这般孤身一人。”
明玉坠落着泪望他良久,她轻声道:“可少主不会孤独,会有人陪你走。”
薛兰令道:“我不需要任何人陪我走,有琴弘和不能,你不能,谁都不能。明姨,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之后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请记住,你与我从不相识。”
屋子里真安静啊。明玉坠想。
这黄昏也有些冷。
她说:“好,少主说的话,我都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