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页
不时有被点起来的小孩或者青少年,被来人翻着眼睛豁开嘴巴到处看看,像挑牲口似的领着出来。被带出来的勉强还算有些人气的大小孩子们脸上只剩下麻木,衣服里露出的手脚细得几乎撑不住他的脑袋,跌跌撞撞往外走,让人怀疑他下一瞬就要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但他显然还是能起来的,他伸手向来人要吃的,被狠狠拍开无力站稳,只能跌倒在地,被从旁边准备的大木桶舀起水从头浇下,当场擦洗干净。
被带出来的孩子只剩下腰间一条布,没多干净的黄水将身体冲刷成一条黑一条白,肋骨挂在上面,像过于突兀的一座座险峰,一边浇一边仰头张嘴吞咽着,胡乱在身上搓着,等到差不多看得出皮肤,他才勉强拿到了一角饼。
饼很小,大概只有西市胡商切开给薛瑜品尝的一角的一半大,两口就能吃完。然而被带出来的孩子只吃了一口,身上像有了点力气,站起来又折返回去,扶起棚子里的妇人和小女孩,把饼子掰成两半塞到他们口中。
她下意识想捂住薛玥的眼睛,但又迟疑了。周围燃着艾草,破烂的席子堆在地上,浓郁的艾味混着古怪味道,将刚出城的几人熏得够呛。进城时城门卒说起的“城北乱了点”浮上薛瑜脑海,她呆呆地看着眼前不至于血流成河般惨烈,却让人从心底感觉到窒息的一幕。
“他们曾经都是自己种地的。”汉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好一阵,薛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里不是京城附近吗?鸣水县令呢?也没人管他们?就让他们这样待着,随便被人用一块饼领走,卖身为奴?”
她很难分辨心中翻涌着的是什么,是愤怒,是难以置信,是想做些什么事的冲动,还是无尽的无力。
汉子有些恼,“贵人怎么这样说?!江县令为他们做了多少事?为他们这些流民能留下来,四处去求那些高门士族,还搭了棚子给他们住,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要是没有他,他们走到死也没有一个落脚处!到头来贵人轻飘飘一句没人管就完了?”
薛瑜吸了口气,别开眼,不太敢看流民棚,“你刚才说,你也是因为做公田佃户在鸣水落脚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流民?”汉子既然能这样说,说明他也不是鸣水县本地人,那么曾经可能也是流民。
“这一波是黎国来的,我是北边胡人那里逃来的,也有些是楚国的逃奴,没了自己的田,在主家过不下去,可不就成了流民。听说早些年是自己种田的税太高了,还不如卖了,挂在庄子名下舒舒服服做佃户,到后面又是打仗,打仗的地方哪敢多待,又有不少被强拉当兵的,地也就被人划走了。”
汉子语气缓和了些,“到了秋冬,北方没活干,远些的地方养自己人都养不过来,更何况他们这些带回去干不了活的?你推我,我推你,就推来了京城,反正倒在路边死了,也不归他们管。碰上江县令是个心善的,不赶人走,反倒想各种法子留人。贵人瞧见的已经是选了几波之后的,有些力气看着能养好的都被挑走了。嗨,到齐国进富家的庄子倒比楚国好些,好歹有人压着,多少要些脸面。江县令都说了,能挑走一个是一个,好歹活得下去。”
“喏,钟家的庄子,钟家倒是要了不少人。要不然怎么人家家小娘子进了宫呢。”他向远处一指,田地里有零星几人还在忙着,薛瑜视力好,看得清在田垄边列队走过的人腰挎长刀,行走间已经很有军队的姿态。
薛瑜手心发凉,“这边除了行宫附近,都是世家的田地吗?都养了兵?”
“都是大姓,朝中总有几个当官的。这么说吧,我走过的地方,除了荒地,还没见过除了大姓贵族们的庄子和公田军屯外的地。那有了庄子有了地,人家养些部曲,也正常嘛。”
薛瑜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历时西齐三代皇帝努力,手握军权的皇帝却对世家只能削弱,世家之害仍根深蒂固,无法根除。为什么皇帝虽然暴君名声在外,但暴虐程度总有一条边界,和世家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想起她曾经对皇帝说的硕鼠,这形容何其清楚,她想的又何其天真。
他们有自己的田地,有自己的军队,在地方连县令都要求他们帮忙,整个国家的政令运行,自然只能建立在他们之上。这些家族送了子弟入朝,自己在乡下豢养部曲,吞并土地,吸纳流民,几乎成了国中之国。瓜分了土地的世家里虽然有高低贵贱之分,楚国传世世家对西齐的小士绅们有鄙视,他们各自有不同的需求,但最根本的,还是土地。
也难怪原书中向来习惯驱虎吞狼的方锦湖杀世家时做得那么赤.裸.裸,要动他们的根本利益,温和的和平方式大概只会被先下手为强。
薛瑜摸了摸怀里放着的曲辕犁图纸,强迫自己正视着前方流民棚。
如果她真的像最初想的那样逃出来,她会不会也变成其中之一?
在方朔对她下手时,她想的是赢过他们活下来;在度支部出事时,她想的是见到了就尽她所能做事;在孤独园看到孩子们可怜时,她想的是希望有朝一日他们也能吃饱穿暖。
但那些念头在对上竹棚中流民们的眼睛时,都显得格外浅薄。
在之前决定了不逃跑的十几天里,她努力做事,也努力生活,去回击恶心过她的人,去对对她好的人好,但她其实没想好未来该如何做。她总觉得,假的永远是假的,有朝一日总会被拆穿,多活一月够本,多活一年稳赚,等到被拆穿的那天,她也会在报复之后与那群讨厌家伙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