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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论据似乎与论点相悖。”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今年的《刀》,去年拿奖的《深海石头印》,还有你在校期间写的其他作业——虽然情节不同,人物相异,叙事结构也挺多样,但本质上你讲的始终是同一个故事。”
五姨朝着满墙自己的照片摇了摇头,像是在朝着它们说“我说的没错吧,就是这么回事,她不是这块料”。
谢亦桐想,在五姨自己的古怪小世界里,照片们一定是纷纷附和了,因为五姨摇完头后又自顾自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三十多年的老照片们交谈为伴,丝丝缕缕地与旧日相连。无论如何不肯老。
五姨跟自己的照片互动完了,回过头来,似是回想。
“在你的故事里,总是一群野心勃勃的人去争抢一个什么东西,他们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感情,石头里蹦出来似的跟全世界都没一点关系,只懂得用尽一切手段去抢那么个东西。最后呢,总有人会赢,得到了那个东西。但这人独自坐在胜利王座上,不知为何一点也不开心。就这样。”
“哦。”
五姨一一数着,“不管是在海底深宫、草莽江湖、破落贵族大院,还是在吹着空调的现代公司职场,甚至前几年你写的那个纺织厂里几个女工人争做效率第一的剧本,全都是这样。每个角色都是孤零零的。”
谢亦桐说,“我写的剧本,演出的时候从来都是座无虚席。”
“确实如此。因为你愿意下苦功,剧本里的对白、情节总能琢磨得不错。我知道有不少评论杂志甚至一口咬定你是天才,”五姨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可这能维持多久?他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你翻来覆去讲的都是同一回事,揭穿你内心深处有多贫瘠。”
说着,她又朝着满墙自己的照片摇了摇头。像是在朝着它们说“我说的没错吧,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她努力掩藏,可她的灵魂实在单薄得不可思议”。
那么,照片们会说什么呢?
——它们是多么忠诚的意见跟班,想必是一一附和。何况它们有不少年岁,阅历比人还深,说不定一眼也可将人看穿了。
——“对呀,对呀,就是这么回事。”
——“可怜的小女孩,还以为自己熬着夜努力读书,学些复杂的戏剧技巧,憋几行精致的角色对白,就永永远远做大家眼里厉害的第一名。”
——“她是空的,我们早就看出来了。”
谢亦桐面无表情地从盖着雅致流苏小坐垫的客椅上站了起来,解雇书也不拿,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仍对着几十年来的老照片们自顾自忽一点头、忽一摇头的五姨看也不看她,似乎也无所谓她听不听得到。
五姨说,“王院长虽说要你走,但也不是毫无余地,他说过几天要回来找你面谈。”
五姨说,“假如观岛大剧院最终不留你,凭你去年拿过剧作奖,也可以去岛上别两家看看运气。虽有点自降身价,但也算是出路。”
谢亦桐走出观岛大剧院。
临近毕业,突然被解雇了。她没有迟到。没有早退。没有打人。没有到街上抢东西。
观岛大剧院,这座圆不圆、方不方、设计得哪哪里里都奇形怪状的建筑外面,人群声浪夹着湿热的海风扑面而来。
门在身后渐渐合上。
这门一关,下次再来便是个连后台都进不去的普通观众了。
她抬起头,看见同届同学们一张张极具艺术想象力的戏剧海报在剧院墙上张扬招展,太阳照耀下,那像极了一个个饱满的、光明的、年轻而生机勃勃的灵魂。
她低下头,听见不远处一个年轻导游心焦不已地向游客们解释《刀》这出戏取消后,旅社将做如何如何的补偿。
她大步离开剧院,走入人群。
没几步却又折了回来。
谢亦桐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观岛大剧院厚重的石墙,说,“你的外形设计得像个拿不准自己该长什么样子的……”她骂人时一般不用这么直白的词汇,停顿许久,终于平静脱口,“白痴。”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挤开人群,朝着主岛船站快速走去。
第三章
在各大书店的畅销旅游手册里,观岛有四大胜地:三个剧院和一个学院。
四大胜地中,唯有最热门的观岛大剧院在主岛上,另两家剧院一个在东边某岛,一个在西边某岛。
而学院则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地点——各教学楼、表演室、办公室、学生宿舍,全都分散在不同的小岛上,毫无规律可言。每年新生入学,第一天便要领一张复杂细致的地图,以免迷失方向。
——当然这并不是说领了地图就不会迷失了。
谢亦桐的宿舍在第四十八号小岛,离主岛稍远,人口总共只有四个,每人各住一座海岛式色彩鲜艳的小房子。
她进了主岛船站,先上走交通主线的十四号线公交船,经过两座岛屿,下船换乘,上快艇式的七号线公交船一路到群岛最北,再次换乘,坐船体最老、速度最慢、时不时便令人合理怀疑会沉入海底的一号线公交船,晃晃悠悠半小时,再次换乘……
当她终于踩上第四十八号小岛的土地,已差不多是中午了。
她时常怀疑在观岛最便捷的交通方式应该是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