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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亦桐抬起眼睛。
他站在窗边,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窗外,冬日气寒,沉云满天,乌黑的窗框围着的是一整片灰白。到处是乌云。即使偶有什么地方隐隐似乎含了光,其余也都灰沉暗淡。天空,整个儿的像蒙了一片厚布,总像是没有出路。
她看回电脑屏幕。
她说,“看来是一只猴子劫持了教育局的邮箱,一边贪吃水果,一边在键盘上乱按,随机给繁市二中的老师发调令和解雇书。”
“不用拿猴子打趣。我做过的事,我不会否认。你的解雇书是我发的。可惜发得并不成功。”
“陈老师的调令不是你顺手而为?”
“我不会调动陈老师。”傅默呈说,“陈老师的毕业班在半年后面临中考,班上每一个学生的情况只有她最了解。她在,对学生来说才是最好的。”
“假如你没有说假话,那么,是谁调走陈老师?”
傅默呈没有回答。
谢亦桐没抬头,眼睛仍盯着电脑屏幕。不过,电脑屏幕其实也是空的,白茫茫,像窗外的天空。其实它一直都在待机。
她又说,“是学校里有我不知道的人事斗争,还是十几公里外的一中看中了陈老师要挖墙脚?”
好半天没听见他说话,谢亦桐抬起头来。
不知何时他已转过了身来,正看着她,背靠着窗,脸上没什么表情,与平日里总像是在笑的样子大不相同。
窗外,浓雾般的天空铺展在他身后。
他开口时,语气仍然平静而礼貌。“小谢老师,你了解你的家人吗?”
“还算了解。至少我们互相知道姓名和性别。”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没开玩笑。”谢亦桐说,“在你刚才的问题里,如果‘了解’这个动词的定义是‘准确无误地掌握相关信息,不论何时被问起都一定答得上来’,那么,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只有姓名和性别能做这个动词的宾语。”
假如“家人”指的是在血缘上有关联之人,或者更确切说,指的是往上稍微数几个世代就能找到共同祖先且互相之间的DNA信息相似度比普通路人更高一些的高级路人,那么,谢亦桐数得出的符合条件的人有三个。
她妈妈。她爸爸。她五姨。
再加上她自己,他们这四个人不论如何两两组队,若问起对方的基本信息和生活近况,能不费力气准确答上来的估计也就只有姓名和性别了。
至于除此之外的其他事项——
假如要问起生日,她爸爸一定搞不清她的生日。
假如要问起住址,她五姨一定说不出她妈妈最近住哪儿。
假如要问起职业,她妈妈一定至今不知道她已经从一个剧作变成了中学老师,更对她的实际主业毫不知情。
假如要问起资产,她五姨一定对她爸爸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他俩甚至可能根本就不认识。
假如要问起爱好,谢亦桐只觉得五姨唯一的爱好就是对着墙上的照片自言自语,但五姨自己恐怕不会这么认为。
假如要问起生活习惯,在离婚十年后的今天,她妈妈和她爸爸大概率对对方一无所知。
——当然,这并不是说离婚之前的状况就有什么不一样。
基于此种情形,显而易见,他们四个平时根本不会互相联系。很可能即使某一天这四个里有一个不小心被外星人抓走、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另外三个也很长时间不会察觉到任何异常。
傅默呈眼神微动,说,“抱歉。”
语气里有一种轻柔。
谢亦桐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道歉,也不理解这轻柔。她只是想起前几天在繁市图书馆遇见他,那时他似乎是在查北门世家的历史。
于是她反问,“傅老师,你了解你的家人吗?”
傅默呈说,“我很了解我的家人。我只是发现,在他们身上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既然有不知道的事,还能叫了解吗?”
“虽然有不知道的事,但人还是那个人。”
话音刚落,谢亦桐正想追问,会议室的门忽被打开,班主任陈老师带着小曾老师和(9)班现任数学老师进来了。谢亦桐低头看表,离开会只有五分钟了。
几个人各自落座。不多时,其他老师也陆续到了,会议按时开始。
陈老师先带着几个主课老师讨论了寒假作业量的问题,中考前的最后一个长假,各科作业怎么留、留多少、互相之间是否要达成一个平衡以免某门课程作业太多占据学生过多精力……事情一一定下。
然后,是下学期一开学就会进行的全校模拟考,一桩于毕业班而言的大事,需要谁去参与出卷子、卷子的难度、考题的范围……也都逐件讨论。
再然后,是班上有几个特别调皮、特别不爱学习的学生,大考在即,怎么管教、是不是要在寻常课业之外再给他们加点别的任务、是不是需要对某些学生进行心理疏导、如果需要的话这件事谁来做……慢慢商量明白。
陈老师经验丰富,在她组织下,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妥当。
会议最后,她慢慢关上了会议记录本。“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大家也都饿了。”她顿了顿,短暂一笑,“三年的合作非常愉快。希望能在半年后的中考喜报上,看到更多我们学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