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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镇心钟响了七七四十九声,本该古朴静心的佛音,却笼罩在一层不可言说的阴翳之中,仿佛有些迟滞呆板,像是年迈的老人在目光茫然地粗声咳嗽。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最后甚至有些急不可耐的催促之意。
只见佛恩寺僧们硬着头皮照旧举行揭碑仪式,他们脸上的笑意微僵,尴尬地按部就班进行着仪式。
而看热闹的宾客带着略微的不屑讽笑在碑前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指指点点,投来嘲弄的目光。
僧人肤白,脸皮便更薄,在这种灼人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几乎成了烫水里泡着的虾,连着耳朵根都烧成了一片——
只盼着这该死的揭碑大典尽快结束,赶紧送走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四方宾客,他们好紧闭寺门,慢慢处理面前这个不可收拾的烂摊子。
偈心殿的断壁残垣还杵在那儿,每时每刻都像落在他们佛恩寺脸上的巴掌,狠狠地扇了个响亮。
急急地走完了过场,终于,他们到了最后一步——该为功德铭揭碑了。
功德铭上镌刻的便是这百年间,为三界众生立下赫赫功劳的大能修士们,每一个都是有名的人物。
云渺州程知恩曾在魔宗合力的攻势中,力挽狂澜救下了一城无辜,知微观古蔺只身超度了百鬼洞……
所以,哪怕佛恩寺再如何不堪,宾客也会对他们致以敬意,在揭碑时保持十足的尊重与沉默。
见到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了,佛恩寺暂代的掌权老僧几乎感动到要垂下泪来,他怀着激动的心,苍老的眼中闪着泪花,颤颤巍巍地用干枯如树皮的手一把扯下遮碑的红绸。
日光下泛着水纹光泽的红幕,如丝绸般顺滑地落下,就像是从美人白皙的肩上无意跌落的披帛,终于让人看清了接天连地的功德之碑。
那碑数十丈有余,仰头望去,背景便是辽阔澄澈的天穹,其上将用金漆落墨,一笔一划刻着事迹名讳——功德之铭,青史之碑。
红绸落下的那个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灰石碑上,只那一刻,众人呼吸一窒,似乎连风都寂静了三分。
本该露出热泪盈眶、感慨万分的表情,但来客的脸上却是一种微妙的错愕、惊异,甚至难以置信。
就像是,骤然间看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场景,他们微微张着嘴,却哑然失声。
霎时,不安的阴云笼上心头,揭碑的老僧刚放下的心再度高悬,几乎下一秒就能从喉头跃出。他的喉咙微微发紧,嗫喏着唇,小心地缓身转去,终于僵硬地抬起了头。
待到看清石碑的瞬间,老僧人竟是眼前一黑,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靠着身旁弟子的搀扶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他感觉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就像是灵魂与身躯已然剥离,整个人处于一种踩在云端轻飘飘的状态。
老僧只觉得,静默的石碑在苍穹的衬托下,就像是俯身看向他的巨人,碑尖便是石人微微低下的头颅,而其上血红的文字,便是那人满身沾血的伤口。
巨人沉默着注视着他,老僧人的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那个头颅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连带着天幕都沉沉压了下来。
他终于受不住这般的摧残了,苍老的眼睛阖上,世界就此黑了下来。
“天要亡我佛恩啊……”在陷入昏迷的最后时刻,他脑海里无端浮现了这样一句叹息。
“那是什么……”
终于有人喃喃道,但却没有人能回答他。
只见功德碑上,本该用金漆镌刻的丰功伟绩,竟成了红墨誊写的惨案。灰石碑上,再无功绩,只落下了无尽的杀孽。
敕云历二十七年,云渺州程知恩得秦月剑。以朝枳眠心血,入炉锻造九九八十一日,灵剑得出。
敕云历二十七年,琳琅阁陈烨得珍珑棋子。研碎朝俞微手骨,重炼而成。
敕云历二十七年,知微观古蔺得红杉拂尘。活取朝氏稚童之血,浸泡数十余日得。
……
桩桩件件,皆为隐世的血案,众人当知却又不知。在场的修士无一不是各宗有名的人物,他们在修真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只这一眼,稍稍串联便能看透背后所有的诡诈端倪。
“我记得,朝灵鹿好像是在敕云二十六年,死在迟微谷的。”一名修士无端红了眼眶,他难以置信地沙哑道,“二十七年……”
次年,就成了朝氏血案的开端。而第一个献祭的羊羔,便是那人至死都在挂念的胞弟——朝枳眠。
“朝枳眠?云渺州不是说他因兄长之死黯然伤神,之后放弃修真一途,入了凡尘吗?”有与朝灵鹿相识的友人指着碑上的名字,咬牙质问出声。
朝灵鹿死后,他想替故友照拂胞弟,却遍寻凡尘也不见那个少年的身影。那时云渺州的人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他们给的财帛足够让朝枳眠一辈子富裕顺遂,这才让他微微放心。
当时他只道,朝枳眠少年脾性,是有意避着他的。却不料,在他寻人之前,那人早已成了殉剑的祭品!
有人愕然无言,有人义愤填膺,但也有人霎时褪尽脸上的血色,一瞬间冷汗满背。
功德铭下,众生百态一时尽显。
而这一切,都落在了红衣青年的眼中。谢迟站在人群中,听着身旁人的交谈,他抬眼看着沉默伫立的灰石碑,脸上无波无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