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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确认了云蔻的实际去向后,哈日查盖沉默了半晌,然后说:“对羽族的仗,不必再打了。”
历经近二十年,鄂伦部与羽族的战争终于走向了终点。
与淳国联姻的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在随同博日格德出使归来后,乌赫曼向哈日查盖一一汇报了他在淳国的所见所闻,在说到云蔻其实已在两年前就回了澜州宁氏城邦时,哈日查盖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她能够与他们摒弃前嫌,”他的声音低寒,“却无法原谅我吗?”
乌赫曼垂下头,“云夫人与他们,毕竟是至亲血脉。”
哈日查盖抽动了一下嘴角:“那宝音呢?”
仿佛已忍了太久,他的怒意突然无可抑制,口中厉喝道:“难道宝音不是她的至亲血脉么?!”
乌赫曼没有被这一声慑到,然而眼底竟湿了。
至此九年,宝音公主没有再开口叫过哈日查盖一声父亲。
直到鄂伦部送亲的船队缓缓驶离南拓港,坐在主船船首的宝音忽而在碧海轻风中回过头,远远望向率众前来相送的哈日查盖,那一刻她的嘴唇以很小的幅度翕动了一下,却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而乌赫曼清楚地看见,一向以坚悍示人、从未在众人面前失态过的的主君竟在一刹那间动了容色。
其后没过多久,淳王在立后大典上收到晋国战书一事传至鄂伦部。
乌赫曼不禁将此事与不日前所收到的澜州信报联系了起来——那个曾经作为云氏在青都的质子的羽人云奚,如今已继承父位、成为了澜州宁远城新一任的城主。由他作为桥梁,东陆晋国与云氏阿格斯城邦秘密地签订了盟约。
“羽皇将死的传闻已被证实,云氏这番有这么大的动作,只怕是有所图谋。”乌赫曼将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哈日查盖若有所思。
“云氏在这样的时候让她回去,”他像是在问乌赫曼,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想要她做些什么?”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
一个月后,临近瀛海与嵩河入海口的四座鄂伦部在瀚州东疆的军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自澜州远航而来的羽族海军以奇袭速战之计接连攻破。
哈日查盖闻报后大笑出声,立即率军亲征。
在策马东进的路途中,他对乌赫曼说:“她心中最恨我的,就是我令她背负了多年的叛徒之名。下令瀚东的守军不得抵抗,拱手让出这四座海港。待此役过后,云氏上下无人再敢视她为叛徒。”
在距离海疆还有二百里的时候,又有战报传来,说是云氏听说哈日查盖亲征,已将领军之人做了更替。
哈日查盖遂令大军止步。
“没有必要去了,乌赫曼。”
“主君……”
“等云氏成功踏上羽皇的宝座后,再令鄂伦部的勇士们将那四座军港夺回来。”
“是,主君。”
“至于她,我会等到她肯原谅我的那一日。九州虽大,但我不会让她躲我一生——她也躲不了!”
……
海面上起了风。
乌赫曼平静地讲述完这一切,然后默声退下。
云蔻一动不动地立在船首。
夜风鼓动她的衣裙,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震跳,一缕麻意从心头处向外扩散,逐渐变成一股尖锐的疼痛感,凶猛地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仅一刹,她便痛到浑身打颤,凝羽之力尽消,失足从船桅上落了下来!
【四十七】
在跌入深凉海水的那一刻,风击浪碎,咸涩的海水倒灌入鼻腔,冲压之下耳膜如被撕裂,剧痛横袭,直入心肺。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时间拉长成丝,使得这莫大的痛楚变得更加难以经受。
刺骨的寒意令神志战栗着飞出了身体躯壳。
瞳膜被冷暗的海水压挤着,可她却于无边暗色中看见了高耸薄云的擎梁山脊。
终年积雪的主峰沙刻陡,于阳光之下熠熠刺目,壮美无垠。
澜州北部海拔三千尺的高山,陡峭的海岸线一眼望不见尽头,擎梁半岛上茂密的阔叶林中居住着她血脉相连的亲族们。
劲风托举着她轻盈的身骨,她奋力地振翅向东飞,向东飞,飞过去……就是她的家乡。
然而却有一人深沉的声音于脑海中炸响:你的家乡,仅是那里吗?与你血脉相连的人,仅是那些人吗?
是吗?是吗……?
鼻间忽然涌入芬芳,那是草原上带着朝露的野花香气,熟悉得令人愀然心痛。
高大的骏马,粗壮的男人手臂,坚实宽厚的胸膛……是她明明可以倚靠、却从来都不敢放任自己纵情倚靠的怀抱。
那些浓藏在心头的爱,每一分,都由鲜血拧绞而成。
婴儿的奶香,细软的指头,蹒跚学步的幼小身影,第一声用蛮语叫出口的“母亲”,美丽清澈如星湖的双眼,骑着小母驹在草原上轻驰的快乐身姿……
是她难忍别离的骨与肉!
……
海水浸压着心脏,肺叶颤抖着,脊骨滚过一阵剧痛,眼前再度回复为一片黑暗。
飞出她身体躯壳的神志于空中浮荡着,冷冷打瞰这溺于海水中的女人。
她是一个女儿、是一个妻子、是一位母亲、是一名战士……这半生匆匆而过,她能对得起哪一个身份?天地浩瀚,九州偌大,谁又能深解她的矛盾、痛苦、与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