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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这话,杜广临终于再度望向面前的人,浑浊的双眼中盈出一点泪光。却也不过一瞬,又望向了门边。
荣昌擦去面上泪水,倾身上去,将杜广临两眼合上挤压,直到将方才盈着的一点泪水挤出,才松开手。
然后转身从案几上拿来梳子,给他梳发。
“大人放心,夫妻一场,我会让你走得体面的。不仅是外头的风光,还是内里的体面,本殿都是给的起的。”
“便是如今你半身不遂,亦会让你精神俊朗地去地下。”荣昌给他束好发,又拣来金冠簪上。
叹了口气道,“只是本殿好奇啊!你说,若是明素女君泉下有知,发现自己所托非人,唯一的一点血脉被人作为棋子反复利用,会不会这些年都不肯投胎入轮回,要候一候你这位故人,问个为什么?”
隔了十数年,故人名讳入耳,杜广临的双眼都聚起了神采。
然荣昌的话却还在缓缓落下,“本殿若是大人,作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大抵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多可怕啊,她夫妻二人当你是英雄,敬你杜氏清正磊落,以为你会护孤女避开他们的政敌,送回故里。哪成想你心魔作祟,贪她生而天成的绝技天赋,只为扬你杜氏门楣。甚至为了你杜氏的荣耀,让一介孤女去侍兄弟二人。我要是那女君,定是拼个灰飞烟灭也绝不让你好过!”
杜广临眼中唯一的一点神采,亦在荣昌的话语中湮灭干净,待荣昌帮他将最后的一见风袍穿上时,他整个身子重重地仰倒下去。
荣昌看着空出的双手,又望了眼倒在榻上的人,他的目光始终望向门边,半点不曾挪开。
荣昌深吸了口气,伸手至他鼻息,片刻静静地合上了他的双眼。
只笑了笑道,“三十年夫妻,育四子一女,到头来比不上你心中一点执念。”
“一女——”荣昌喃喃道,“我也爱过她的,那般干净的孩子!”
门外,女使来报,“郡主回来了。”
“什么?”荣昌问。
“回大长公主,郡主同信王殿下回来了。”
荣昌笑意更深了些,她想这个时辰踩得刚刚好。
人嘛,哪能事事圆满,多少总是要有些遗憾的!
她看着杜若奔来,人到跟前,方意识到,她对她,终究恨比爱更多些。
莫名插入她命途,扰乱她安稳人生的人,再无辜,也是生而原罪。荣昌这样想。
第86章 . 朝局 从来,糊涂好活人。
这最后一面, 终究是没有见到。
杜若奔入寝房的时候,唯见父亲静卧床畔,母亲默跪榻前。
永康三年十二月初三, 杜广临殁。
虽其缠绵病榻多时, 然真到此刻, 仍是四海皆惊。
追其一生,历大魏三代君王, 半生戎马半生礼乐, 官至司空转太尉,为天子之师。亦在杜章凌谢四大氏族中领杜氏独占鳌首。可谓无论于国还是于家, 都可功刻丰碑。
然,让人不解的是,如此功绩却未曾入得太庙。停灵七日, 丧宴结束后, 由钦天司择定良辰,送骨灰回了陇南郡。
为显天家恩德,天子出邺都十里相送,亦由天子胞弟信王殿下一路送至故里。一时间, 百姓皆言皇恩浩荡, 杜氏荣耀依旧。
只是,宗亲权贵间,亦看得明白。华贵的面子, 虚无的里子, 实为明荣暗辱。
杜广临死后配享太庙, 乃由先帝金口玉言,却被当今天子一口推翻。连着三十年的发妻,荣昌大长公主, 亦未送灵至陇南。
邺都高门看得清楚,却思来想去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委。
便是杜若也是如此,满心疑惑,只因尚在“五七”守礼中,她亦未多问。
出了五七,四位兄长便皆留在了陇南,为父守孝三年。她为外嫁女,夫君又是皇族,自不必行三年重孝,便启程返回邺都。实乃太尉府只剩了荣昌一人,杜若亦想多陪陪她。
临行前一日,杜怀谷私下来寻杜若未果,被杜直谅发现,兄弟二人争执半晌,后在长廊被杜若撞见。
杜怀谷是火爆性子,本因父亲未享太庙,母亲又莫名不随灵来此,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眼见杜若就要回去,便想着让她问个原委。
杜直谅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杜氏已荣盛至极。如今往下滑去,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子无能,孙不孝,门庭由盛至衰,自是正常不过。”杜怀谷道,“可是至今杜氏子女,个个不曾有偏差,尽人臣之责,奉忠君之心。如何父亲才过百年,陛下便这般内里给我们难堪?”
杜直谅虽知杜怀谷所言不差,但他向来庸和,便道,“如何便是难堪了,父亲少小离乡,近四十年。如今亦算荣归故里,杜氏的荣耀依旧为天下现。”
“大哥!你糊涂,我说的是荣耀权势的事吗?”杜怀谷怒道,“我要的是一个明白。明明父亲可配享太庙,却莫名被送回来,总要有个缘由吧。父亲去世前,可从未与你我提过,要回故里,可见他自己也是理所应当想着定会配享太庙的。”
“陛下不能这般不明不白便置杜氏不顾!难不成父亲殁了,杜氏便成了无用的棋子,随他任意丢弃吗?他安的是什么心!”
“二弟!”杜直谅厉咤,“你胡说什么!”
杜直谅为长子,家族荣辱之前,他更要顾及族人性命。故而相比杜怀谷凡事要个明白,他更愿意随势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