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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在这时忽然打断王来福道:“辛苦公公走这一趟,不如坐下吃口茶吧?”
王来福连忙称不敢,“宫里还有事呢,老奴还是先走了。”
山月亲自将人送走了,回来时见江尽棠坐在廊檐下看着院子里的斑驳阳光,他轻声道:“主子。”
江尽棠说:“明日就是正月上辛日了,祈谷礼也该准备好了。”
山月点头,说:“太常寺已经备好了,但是司天监的监正送来消息,说明日有风雨,主子还是告假吧。”
江尽棠的身体一旦到了季节交替之际就会格外脆弱,尤其见不得风雨,上辛日祈谷是大礼,就是皇帝也得恪守祖制,从天之将明到金乌沉山,都要遵守繁复的礼制祭拜上天,这一套规矩下来,江尽棠半条命都要没。
“我第一次见到宣阑的时候,就是在上辛日祈谷礼上。”江尽棠手指无意识的拨动指环,道:“我因没有见过这样的浩然阵仗,央求父亲带我去看看,那时候他还很小,三四岁的样子,粉雕玉琢的像是个小姑娘。”
“我不识得他就是小太子,他饿了一天,我就分了点心给他吃,还抱过他,但是他应该不记得了。”
山月道:“三四岁的孩子,通常是记不住的。”
“记不住才好。”江尽棠莞尔:“若是早知道他会长成如今这个混账样子,我那两块糕点还不如拿去喂狗。”
这话太大逆不道,山月并不敢搭腔。
“有时候我看着这个人间,总觉得没意思。”江尽棠轻声道:“我可以翻覆了这天地,甚至可以让这江山不再姓宣,我无数次有这样的冲动……”
“但若是如此,他日我魂下阴曹,又有何颜面见我江家六代忠烈。”
山月嘴唇颤了颤:“主子……”
“我随便说说,你便随便听听。”江尽棠一笑,从阴影里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沐浴在阳光下,那种轻微的温暖让他眯了眯眼睛,道:
“明日的祈谷礼,我去一趟。”
“只是去看看,还是跟太常寺说我告假。”
听见后一句话,山月才松口气道:“是。”
……
宣阑从睡梦里被王来福叫醒,表情很不好看。
一是因为没有睡够,二是因为他又梦见了江尽棠那个阉人。
王来福大气都不敢喘的给宣阑更衣,宣阑忽然道:“江尽棠去不去?”
“回陛下,九千岁说身体抱恙,就不去了。”
“呵。”宣阑冷笑一声:“他倒是会躲清闲,每年的祈谷礼都不去。”
王来福轻声道:“九千岁最近身子确实不太好,老奴昨日去千岁府的时候,见那脸白的跟金纸似的呢。”
“这么多年,朕倒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病。”
王来福想了想,道:“老奴早年间在宫里也见过九千岁,那时候虽也清瘦,倒不似如今多病多灾的,天下名医访尽,竟无一人能治好,也是奇了怪哉。”
繁复精致的衮服已经穿好,少年天子威严十足,那张俊秀夺目的脸也在威压之下让人不敢直视。
这衮服加上冠冕得有二十来斤,宣阑却仍旧步履生风,边往外走边说:“保不准是他上辈子作孽太多,老天爷在惩治他,这辈子他偏又是恶事做尽,来生或许早早夭折也不一定。”
王来福听见这话,只能陪着笑脸,不敢附和。
外面仪驾已经备好,宣阑上了御撵,掀开帘子时见此时太阳才刚从厚云后散出一缕光来,初春的寒风吹来,带来不知名的春花香,让宣阑无端的想起昨夜的深梦来。
那个梦粘稠,旖旎,活色生香。
他嗅见那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棠花香,而他将暮春的最后一捧海棠揉进了身体里。
清冷,偏又妖灔。
宣阑有些走神,无意识的问:“海棠花是不是要开了?”
王来福听见了,回道:“陛下说笑了,这才孟春呢,海棠还得要两三个月才会开花。”
宣阑没再说话,只是觉得奇怪。
分明海棠花期未到,可他梦里的香气却真实的仿佛刻进了肺腑。
祈谷礼在京郊的祭坛举行,太常寺一干官员早就已经肃穆以待,宣阑下了马车,众官员立刻下跪,高呼万岁。
宣阑眸光随意在人群里一扫,就看见了一辆乌蓬马车,敢在这种场合不下车拜君者寥寥,他瞬间就知道是谁这么狗胆包天,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看向王来福:“你不是说他不来?”
“这……”
宣阑嗤了一声:“朕瞧着,九千岁这日子过的比朕还要逍遥自在。”
王来福咳嗽一声,道:“陛下,大人们都等着您呢。”
宣阑收回视线,淡声道:“开始吧。”
正月上辛日祈谷是自古以来的礼制,这一天皇帝要登上祭坛,一求社稷安稳,二求风调雨顺,三求宗室繁茂,不得进食饮水,一直到太阳落山才算结束。
江尽棠在马车里看着少年天子身着华丽的衮服一步步登上祭坛,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年他十二岁,在人群里悄悄的看着先帝华服加身,步履端重,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威严却又仁慈,是书里写的明君模样。
都说人的成长就是一个不断遗忘的过程,不管有多么铭心刻骨的记忆,终将会被忘却,可是九年过去,转眼来看,那些记忆却依旧鲜明的如同昨日,连同着鲜血、哭喊、咒骂,混在一起,成为这世间最恶的诅咒,要他不得安生,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