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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丘不知何时也离开了悬崖边缘,此时正坐在树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双臂环抱着膝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不听话的宠物。
痛到窒息的一瞬间,冉喻觉得现在冉丘确实是想杀了他的——如果冉丘能做到的话。
冷汗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涌出来,眼睛不自觉地分泌出生理性泪水,在一片朦胧中,冉喻看到冉丘抱着自己膝盖的手臂在缩紧,肩膀微微颤动,然后抬手快速抹了抹眼睛。
冉喻几乎能肯定,冉丘现在也绝对不好受。
有几秒钟,冉喻甚至感觉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紧接着,这种濒死感唤起了一段熟悉的记忆。疼痛像钢针一样,刺破了原本包裹在记忆外的东西。他想起入城考试三个月前的那几天。
有一天,他照常去家附近的山上砍柴,在半山腰遇见一个腿被捕兽夹夹住的少年。偶尔有些四处打猎捕食的人会在山上乱放这种捕兽夹,冉喻不是第一次见到被误伤的路人。少年说自己叫阿丘,跟朋友一起大老远来这里觅食,结果走散了,他请求路过的冉喻帮他撬开夹子。
冉喻那天早上的思想道德模拟卷又做得一塌糊涂,他回忆了几遍答案解析,认为一个有道德感的、能拿高分的人此时应该伸出援手。他走近,发现捕兽夹紧卡着皮肉,不太好拿斧头直接砍,他只好掏出腰间的匕首,俯身仔细地一点点撬开。撬夹子的过程里,他始终面对着少年,留了条心注意着对方的举动。少年很安静地坐着,铁夹子在磨破的血肉上伤碾了几下,他也不喊疼,最多皱着眉头轻声哼几下。
捕兽夹从少年脚踝上掉落前的瞬间,也是冉喻防备心最弱的时候,少年看准时机伸手在他腹部轻轻摸了一把。冉喻突然感觉一阵刺痛。他立刻捉住少年缩回的手,却发现对方手心里白白净净,没有拿刀片或针管。
冉喻活了二十年,受伤经验再丰富不过,立刻就能分辨出腹部受了穿刺伤,创口可能很小,他为了防晒伤和蚊虫而穿了厚衣服,血液还没浸透布料。
“你刚才做了什么?”冉喻直勾勾地盯着少年的脸问。
少年笑了笑,然后突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一动不动,像是昏过去了。冉喻试探着推了几下,没动静。他摸了摸少年颈部的动脉,又掰开眼皮看了看,发现对方不是昏迷,而是死了。
这事太奇怪,但冉喻无法过多思考。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头昏昏沉沉的,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家,还好路途不远,沿途没碰到别的危险。冉喻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仓库,找出医药箱处理伤口。
腹部创口很小,四周的皮肤却红肿了一大块,有化脓的迹象。肿包上摸起来有点咯手,像细细密密的鳞片——冉喻常在吃人的变异野兽身上见到这种鳞片,但他没见过人身上长这个。创口像是有生命般逐渐扩大,冉喻刚检查它时还只有针尖大小,这会儿已经有半个拳头大了。疼痛感很强,异物感更强。有什么东西在伤口里蠕动。
冉喻用酒精给细镊子和剪刀消了毒,深吸一口气,把一块干净的毛巾塞进嘴里,以防等会儿咬断舌头。他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经验表明痛觉能让他判断更精准,所以他没用麻药。
父母意外去世后不久,冉喻在外觅食时遇到一群路过的人互相争抢食物、车和柴油,那时他十五岁,但早已熟悉这些穷凶极恶的悍匪的面孔,路过的人在他们眼里是一顿美味的加餐。尽管他小心地悄悄躲到很远的灌木丛里,还是被流弹击中了小腿。冉喻第一次给自己取出子弹时,手抖得不像话,眼泪不断糊住眼睛,怎么也擦不干净。比疼痛更可怕的是绝望感,他一个人蜷在仓库角落,晕过去可能就不会醒过来。没有人关心他,他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他跟这个世界毫无联系……不,有人还在等他回信,等他进城。于是他一次次选择挺下来。也许跟那个人有多重要无关,仅仅是有这个念头本身就足以支撑他。
后来自己在身上动刀子的次数多了,恐惧和绝望就无法支配他干扰他,他熟练地将镊子伸进血肉模糊的伤口里,试图夹住蠕动的异物,然而几次都没成功。无数神经末梢诚实地持续传递着刺骨的痛感,冉喻的浑身很快布满汗水,几乎每一块肌肉都在因剧痛而轻微抖动,他的牙齿狠狠咬在毛巾上,额头上爆出条条青筋。异物似乎被镊子夹断了,但往里钻得更深了。冉喻已经痛到神志不清了,他简单清理并包扎伤口后,哆嗦着吞了一把抗生素。然后,他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将抗生素瓶子扔了出去。他感觉到有什么怪物在掌控他的身体。
冉喻心里一惊,他挣扎着去捡瓶子,用腿把右手压住,一股脑把抗生素全吃了。剂量太大,他怀疑会把自己吃死,但他当时确实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被身体里的怪物左右,要死一起死。紧接着,他陷入了昏迷。
他昏迷了很久,现在想想应该有两三天,而当时他腹部的穿刺伤,可能来自少年手心里伸出的口器。醒来后,冉喻的院子里多了个臭着脸的少年,自称是他的弟弟,叫冉丘。冉喻的记忆也错漏百出地表明,确实如此。于是他就跟弟弟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三个月。
头痛骤然消失,冉喻从窒息中缓过来,大口大口喘气。山顶的阳光毒辣,冉喻身上的汗水被晒干,衣服上析出微小的盐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