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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是他的心病,他的执念,他残生唯一的、全部的希望,皆系于沈魄一身。他受够了旁人说他是个废人,说他是个没用的家主,受够了忍受别人投来的或异样或怜悯的目光。
孩子都可以笑他,平民都可以笑他,他们都能跑能跳,最简单的动作在他这里都变成了奢望。他修行境界再高,还是不如一介凡人。
说起来也很可笑,他本以为沈魄死了,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可他就好似命该如此,就算沈魄死了,也要带走他的腿,他还是卑微的,无用的,残破的,仰人鼻息的,要看着别人的脸色才能勉强立足于仙门百家之中。
他还是要嫉妒,嫉妒薛玉衣带当风,嫉妒奚弃远醉酒御剑,嫉妒农夫上山,嫉妒渔人出海,嫉妒一切的健全,一切的圆满,嫉妒十五的月亮。
意难平,终究是意难平。
“可是,倘若你记得,我说过,世上并无修复肌体之法。”无念冷然说道。
那是云冲和课上所言,但沈心斋知道那不过是糊弄小孩子的话,云冲和自然有办法,他救不救,关键看被救的人是谁。
“不可能,我一个字都不信。云冲和,你好狠的心。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徒弟,若是沈魄,你怎会不救?!”
“不是不救,是救不了。”
沈心斋忽然挪动身体,倏然从轮椅上跌下,将额磕倒在泥土里:“我给你跪下,磕头求你,过去算我错,你就救我一回,行不行?”
他像一条虫一样蠕动着,去拉扯奚不问的衣角。
“师兄,你不是……你不是最疼我吗?”干净华丽的衣摆上俱是泥沙,他顾不上肮脏,顾不上体面,只是迫切地苦苦哀求,朝一个这一世的小辈磕头,“你最疼小幺。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我真的不知道。”奚不问面色怆然,俯下身伸出手要去扶他,被沈心斋粗暴地一把挥开。
奚不问无奈地扭头看向无念,无声地用眼神询问。
无念缓缓摇头,是真的没有办法。
人生在世,只有一副躯体。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你们骗我!!”沈心斋的眼中有一种近乎病态而又狂热的光芒,可他的双颊血色褪尽了,就仿佛是个死人。心念如火,他眼睁睁看着它在风中摇摆,岌岌可危,“好,好,我知道你们恨我,你们不愿。”
他的嗓音陡然狠戾起来:“那我倒要看看,要是你的爱徒变成同我一样的残废,你救还是不救?!”
话音未落,妒麟剑先飞旋而至,沈心斋这些年虽腿脚不便,但修行并未松懈,奚不问与无念到底年岁尚浅,抵不住这充沛的灵力。好在相互照应,此消彼长,倒也一一接下。
沈心斋的剑与二人的兵器打作一处,铿然作响,各自的灵流相抵,光辉交映,他们心法相同,剑法相似,倒让他升起恍惚的错觉,好似重回当年的蓬莱道场,师徒间修炼切磋的场景。
梨花纷纷,落于发间,落于肩头,落于剑刃。
分割两半,怀着幽香,如雪花般翩然坠落。
那时他脊背挺得很直,脚下跃动,腾挪飞快,汗水覆盖额头,酣畅淋漓,肆意得像雨。
多好的年岁,顶天立地的年岁,一去不复返。
没想到时隔半生,竟还能对弈一局。
只是这一次,不能输,只能赢!
忽然一道寒光划过,仿若接踵而至的流星划破夜空。
“小心!”
无念大喊一声,他登时抛出佛杵格挡,两枚银针在上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摩擦出火星,最后掉落在地上。
但他的余光里,仍有两枚银针朝着奚不问飞去。
太快了。
又太黑了。
胜似离弦之箭,倾巢之鸟,看不清,拦不住。
不过睫毛颤动的一刹,奚不问痛得捂住双眼。
流下两行血泪。
第64章 目盲第六十三
皓月惨白,世间寂冷。
无念朝奚不问奔过去,明明很近却又似相隔万里,他用力地将这个彻底陷入黑暗的人紧紧环进自己的怀里。
血从奚不问的指缝中涌出来,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最后成了淡淡的粉色,他缓缓放下手,痛得嘶气,但还是乖巧地任无念给他擦拭包扎,一直要无念别怕,说自己不疼。无念撕下一片衣襟,颤抖地为他止血,他将手在奚不问的眼前挥舞着,那双沾染血珠的眼睫甚至不会颤动,黑色的瞳仁中心散开一些,呆滞着,眼底那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星子消失不见。
那样漂亮的一对眸子,永远盛放着笑意的一对眸子,狡黠的、赤诚的、笃定的、眷恋的、爱慕的、渴望的,百般眼神、千般流光、万般顾盼,就这样再也没有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对他说出他的喜欢。
叫他看一看自己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欢。
上一世他不能,他不敢。
这一世他游移,他错过。
不会的。
不会的。
无念脑目昏沉,手指僵硬,像是在做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是不是一觉醒来,二人还在旅顺客栈,奚不问吵着要进门,他缠着他道歉,哄他开心。他或许应该多笑一笑,告诉他自己并不生气,或许应该将床铺得更软,温得更暖,让他安心睡一个好觉。
又或者更早一点,早在慈云寺,他就不该同他争,他将鬼娘让给他,又怎么样呢?那时候他笑得多倜傥,眼神多明亮,多少名门公子都不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