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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不问垂眸看他的手背,上面俱是长时间摸索导致的细小伤口。他轻轻捧住,引导无念的手放上自己的胸膛,在心脏处止步,用他的指腹贴紧了:“这里疼。”
那颗心脏在无念的掌心沉稳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这里疼得快要死了。”
“眼睛怎么换的?”他回忆着以往看过的一些书籍,想着那换眼之法,“生生剜出来的?”
“怎么会不疼?”奚不问哽咽,“你是傻子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看不见,我有办法。”
“我有你,我有奚家,你们那么好,我吃不了苦头。就算……就算没有这些,我也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无念的手指动了一下,“是用禁术吗?”
奚不问想起鬼宠,不禁哑然。
“不要再用禁术了。”无念的手挣开他的胸膛,“顾惜自己的性命。哪怕是为了我。”
奚不问低眉苦笑了一下,有些歉疚但并无后悔:“现下恐怕是迟了。”
“我杀了薛容与。”
无念是在回洞的途中,遇到晕倒在地、浑身湿透的奚不问的。他摸到他枕的那把剑,认得出剑鞘刻的乱来二字,他将他背回洞,知道他伤得重,内丹微弱,灵力乱得像一锅粥,却不知他是如何伤的。
奚不问同他说了薛容与所为,亦说了自己魔气四溢,忍不住动用禁术杀了他。
无念唇抿得很紧,抿得一片白,仿佛含着一抔雪,尤其是听到屠寺的部分,他嘴唇忍不住颤抖,剧烈的愤怒几乎击垮了他。
他在客栈安置好奚不问后,确实有赶回伽蓝寺,但惨案已经发生,他悔之莫及。
本来以如诲大师的修为,当可保住伽蓝寺,他本也不答应无念带道修回山门,更不答应帮二人换眼,可禁不住无念跪地苦求,伽蓝寺一千零八十级台阶,他负着奚不问,一路磕头磕到山门前,血色漫了一路。他起了善念,帮二人行了换眼之术,修为大损,这才未能敌过道门来侵。
现下无念知晓一切皆是薛氏所为,更是因为寻找他二人踪迹才屠戮伽蓝,他虽怕牵累师门,甫一完成换眼之术便连夜离开,却还是未能避免此劫。
所以此事说到底,他难辞其咎,是他引来豺狼虎豹,害死师父,害死无辜同门。
“他是死有余辜,但你呢?”无念讶于自己竟然一下找到了对方的衣领,将奚不问提了起来,“你呢?就等着反噬而死吗?!”
无念动作幅度太大,一下没站稳,推着奚不问踉跄地双双直抵至潮湿的石壁。坚硬的石壁磕在奚不问肩膀的伤口上,他将痛哼声碾碎在唇齿间,没泄露出分毫,双手扶住无念的肩,半护着他。
奚不问沉默下来,其实二人都清楚,若想解这反噬,只能修习诡道。且不说,这一世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抛下无念抛下奚家销声匿迹闭关修行,修习诡道的结果更是难以设想,他从此只能与正道殊途,陷奚家于不义,更要以无数人命作代价。
再次选择这样一条路,会让至亲之人失望。
更违背他自己的心。
“都是命数。”他苍白地笑了笑,“就是可惜了你的眼睛,还给你好不好?”
话语未毕,他就想起伽蓝寺已毁,如诲大师故去,绝技恐已失传,那里又如同无念的家。他忍不住替无念难受,喉头发紧,等着无念骂他。
无念喘息着,气他漫不经心,气他不惜命如斯,他揪着奚不问衣领的手指更紧。
“你要是死了,我要这眼睛做什么?”
“看这浑浊不堪的道修界,还是叫我活在悔恨之中,看这佛修界是如何冤我、恨我、杀我?”
他颓然松开手,低眉笑起来,像是听了个极荒诞的笑话。
“我如今是已叛出伽蓝的罪人。”
“无颜再侍奉佛祖,从此只做一俗人。”
两世记忆在他脑海之中,常常作恶,与他为难。他不害怕这样痛苦地活着,无惧亦无恨,偏偏对伽蓝有悔,对奚不问有情,杂念太多,早已没了遁入空门的资格。
“你……”奚不问喉咙发紧,他知道做这样的决定,对无念这样一个视信仰如命的人来说等于自断根基,并不容易。思及此处,他悲从中来,又咳嗽不歇,无念慌忙松开手,将他扶着坐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有多少时日?”
无念沉默不答。
“一月?两月?”奚不问弯起眉眼淡笑,“挺好的,足够了。”
洞内一下变得寂静。有人在伤其宿命,有人在无可转圜之时,选择享受这微薄的时光。
幽暗潮湿的洞穴之外,暮色四合,远处城里陆续点起灯火。沿街一整条灯笼,像是镶嵌在新娘冠上的红色宝石。
他遥遥望着,眼底光华四溢,像是沉浸在回忆里。
“师父,就要过年了。”
奚不问伤还没痊愈,时而发作的反噬之苦更叫他受尽折磨。
他浑身痛极了就蜷在无念的怀里,像一只病危的小兽,无意识地打着颤。肉体仿佛要被拆裂开,每一道血管变得通红,像是烈火在焚烧。
无念一双颤抖的手不知搁在哪里更好,似乎稍微施加一点重量都能叫他更生不如死。
无念想哭,又哭不出,失去的双眼流不出眼泪,这让这些苦都宣泄不出,只能闷在胸腔里,沉淀、酝酿、累积、发酵、膨胀,整个人几乎要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