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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往日里,谢公子的冷泉剑,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这谢公子一不继承家业,二不娶妻生子,简直惹恼了谢老爷,可谢老爷又没法子整治他,谁叫他是谢家的独苗呢?说了好几回要赶谢公子出家门,最后硬是没赶成,家里暗地给谢公子说了亲,借着那年谢老爷六十寿诞,就把萍踪浪影的谢公子召回了家门!那夜还偷偷摸摸将南清县王府的小姐接进了门,谢老夫人拽着谢公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强按牛头成了亲。这成亲后,谢老爷的意思,谢公子留个孩子在家里就由着他走南闯北,再不多管他的闲事!于是,也不知谢公子跟王小姐是心甘情愿,还是不情不愿,总归谢阿弱出生了。
谢阿弱出生后,谢公子做了爹,倒破天荒老实了,居然在家一心一意照顾妻儿,再没往别处乱跑!直到谢阿弱四岁那年,她娘亲王小姐又怀了第二个孩子,全家上下一片喜气洋洋,直盼望给谢家添个男孙,却不料王小姐福薄,难产死了,母子都没保住。谢家由喜入悲,谢公子更是颓丧,后来不知怎么传出了算命先生的风言风语,隐隐晦晦地说谢阿弱命相太硬,克亲无友,孤星之命,全家都要被她害死……
又过了一年,谢公子重入江湖,兴许为了遣怀排愁,兴许为了那年江湖风云突变,匡扶正道,总归谢公子一年都没着家,最后回来时,却是他装在棺木里的尸身!
谢阿弱克母克父,应了批命之语,举家瞧着这个四五岁孩童的眼神都变了,古怪有之,惧怕有之,都深怕有一天应了兆,举家几百口都被她克死了——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祸,这一天还真来了。
却说南清县新来的县令不过是个纸上谈兵的所谓才子,瞧了瞧县外河道,说这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宽了不能安静,必得废了民埝,退守大堤。这大堤与民埝中间五六里宽,数百里长,总有十几万家,这谢家就在当中。新县令的诡计心肠,怕这几十万人守住民埝,他的妙策就行不动了。于是那年春天就偷偷摸摸修了大堤,在南清县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这两样东西倒是杀人无形的大刀!
转眼又到了六月初几里,大汛到的日子,那埝上望风的人不停往两头跑,只见那河里的水一天长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顶低不很远了,比着那埝里的平地,怕不有一两丈高!到了十三四里,只见那埝上的报马,一会一匹,来来往往,次日晌午时候,掌号齐人,官府兵差家眷都躲到大堤上去。
百姓得了风声,陆陆续续也要搬家,谁知道那一天转眼就天地变色,又赶上大风大雨,那河水就像山崩地陷一样冲了过来。南清县百姓大半都还睡梦不醒,水漫屋檐,天又黑,风又大,雨又急,水又猛,几十万条人命就这么一转眼都没了,谢家几百口人命自然也不得幸免。
惟有谢阿弱坐着她爷爷早备下的的寿棺浮了出来,年幼的她瞧着万物消融,天地汪洋一片,冷风冷雨浇得她一身湿透,竟然一滴泪也没有落。这一年她瞧惯了世事人心,很早就晓得眼泪这东西,若非受宠的人,断不可随意流的——无人宠爱,何处骄矜?她只是瞧着雨越下越大,棺木积水越来越深,她用小手奋力盛捧着积水泼出棺材去,却怎么也抗拒不过落下的瓢泼大雨。
渐渐,她半个身子已浸在了水里,这棺材舟也越来越不稳了,甚至眼看就要下沉了,谢阿弱忍着、倔着、求着活命,她脱了衣裳兜着淋淋洒洒的水往外头泼,脚浸在水里又冷又抖,双手泼动得红肿酸麻,茫茫人世,汪汪大洋,前后无依,四处只有浮尸,她不想葬身鱼腹——又冰又冷又僵又硬,何其可怕?耐不住雨打风吹来、狂浪梢头,她终究手脚软了,只能坐在棺材里,瞧着那积水很快就淹过她的腰……很快就会淹过她的头……谢阿弱终于晓得怕了,她放声大哭起来,就像那天算命先生说她是孤星之命时,她半夜爬起了床,偷偷跑到了她娘亲的牌位前哭了一夜!天地何其冷清,世情恍如冰霜,她想晓得,那命书说得是年幼的眼前?还是长大后的终生?
如天风苦雨中的飘灯,一吹将息,一息将灭时,魏园数十骑笠帽蓑衣人马已冒雨踏泥,赶到南清县大堤上,当头骑一匹青骓骏马的少年,策兹飞练,定其锦衣,他冷眼瞧着谢府最高的假山亭子已被洪水没得只剩个八角攒顶,沉默不言,旁的人只惋惜道:“还是来晚了,没能保住谢公子的半点血脉,也是天意。”
乌云压城的凄风苦雨下,那少年马上身姿正挺,瞧见一个将浮将沉的棺材载着一个紧攥着棺材沿的薄衣女娃急流飘逐过,他飞身点足,踏水而去,引来身后一阵惊呼,急喊道:“三公子!”
马上众人纷纷展身下马,紧跟着那少年急掠水踏洪波,那少年踏浪转眼跳进那棺材积水里,那棺材再也承不住,摇晃着就要沉下去了,少年急忙抱住那女娃,踏棺脱水而出,又是一势踏波归去,灰茫茫天、冷浸浸雨、凄苦苦风,似乎都被拦截迭退,少年势如鹰隼破天,转眼已抱着那女娃,同是衣湿浸浸的坐回了青骓马上。
一行人虚惊一场,策马回辔,急蹄而去,南清县,谢阿弱这辈子都没有再回去过,她终此一生,生是魏园的人,死是魏园的鬼。
话说谢阿弱的命虽是齐晏救的,但后来她却很少见着他,一年一年长大,渐渐在校武场上初露锋芒时,她才见他见得多了,那时齐三公子愈发脱胎换骨,风姿宛若天人,那时谢阿弱已与凤无臣朝夕练剑七八年有余,情谊深厚到不作他人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