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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她被修女叫了出去,带进神父的公事房。那张轮椅停在一边,老人坐在窗边一把老虎椅上等着她,样子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很老,有些胖,头发弯弯曲曲却又整齐地分到两边,松弛的面孔上留着厚厚的花白的唇髭,也被梳成一个固定的形状。她低头站在他面前,行了礼,轻声地说:“先生……”
感觉不自在,是因为不喜欢站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会拥抱她,或者让她坐到他们腿上去,手隔着薄薄一层棉布抚摸她的肚子。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她只穿着一件单布袍,长到膝盖以下。
有些抚摸不对劲,她不是太懂,却能察觉出那种不对劲。但此地的生存之道就是讨人喜欢,这是她默默验证出来的一条公理。所以,她总是很努力地去讨所有人的喜欢,神父,修女,尤其是外面来的陌生人。如果他们要抱她,她选择服从。
但老人并没有把她抱起来,或者让她坐到他腿上,只是往一边欠了欠身。因为肥胖,从一侧的扶手到另一侧的扶手,他挤满了整张老虎椅,好把手伸进白色亚麻西装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张钞票,展开来,抚平了,拿到她面前,指给她看上面的字,问:“会念吗”
那是一张五美元,已经半旧了,纸张熟软,背面对着她,上面印着林肯纪念堂。
那时的她还从没见过美元,或者其他任何一种外国纸钞,但那几个字当然是认得的,依着他手指点的地方念道:“In god we trust.”
她念对了,老人没有称赞,只是点点头,又问:“可知道这个神是什么”
“上帝。”她回答,自信这答案一定是正确的。
但老人却评判说:“错了。”
“那是什么呢”她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
老人头发的颜色已经变浅,眼珠却还是幽深的黑色,两根手指夹着那张钞票,缓缓道:“最宽容,最博爱,最平和的神,所有人都信的神——”
她一瞬不眨,等着他公布答案。
他说:“铜钿。”
最后两个字是苏白,从他这样一个外国人口中说出来实在有些滑稽。
她真的笑起来。刚满十一岁的女孩子,眼睛黑白分明,面孔不过巴掌大小,无名得就像一粒飘到这里尘埃,却也引得老人露出稍纵即逝的一丝笑容。
“你可以叫我杰米。”他看着她说。
她有些意外,这么叫未免太过家常了,一点都不像一个有钱的人应该有的尊称。
“杰米爷爷。”她于是自作主张地给他加上一个后缀。
老人皱眉,花白杂乱的两道拧在一起,好像并不赞同这个称呼。她有些恐惧,但最后还是看见他点点头,默许了她的篡改。
她又一次觉得,她不讨厌这个人,一点也不。
杰米离开的时候,院长一路把他送出去。修女带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走廊里有回声,她隐约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院长说:“……您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主一定会保佑您。”
她猜想,大约是杰米答应了向教区布施。他也不讨厌她。
“铜钿。”她一边走一边轻声低语,学着老人的口音。
“你在说什么”修女问。
她赶紧摇摇头,做出一脸茫然无辜的表情,等到修女看向别处,这才自己跟自己笑起来,那感觉就像是在蓝布褂里藏着一个秘密。
当天下午,神父那边传来消息,安塞先生要资助读书的人不是雪芮安,而是卓瑟琳。
这件事把雪芮安给得罪了,等到夜里熄了灯,幸运杰米的故事便又添了其他的细节。
雪芮安说:“这人不光没有子女,就连个太太都没有,年轻的时候跟中国咸水妹同居。你们猜,他要女孩子到他家里去,是不是为了读报纸”
欣愉默默听着,琢磨着各种可能,好的,坏的,最坏的。那一整夜,她望着屋顶的老虎窗,框出的那一小片天空先是黑到了极致,而后又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但等到杰米的汽车来接,她还是去了。蓝布褂子的贴边里藏了一把裁纸的小刀,铁皮做的,薄薄的一片,可以对折。是知微从工艺所里偷出来给她的。不必说什么,她便明白了应该怎么做。
汽车开到贝当路上的一幢房子里,杰米刚睡了午觉起来,叫护士推着到小书房里去。
书房里有很多书,却都是买来装样子的那种,整套整套的硬皮版,连书页都不曾裁开,就已经蒙了灰尘。此处最常用的东西大约还是窗边写字台上的一台股票行情电报机,细长的纸带吐出来,卷成一圈一圈的白浪,绵延一地。
欣愉也是到了那里才确定,杰米叫她来,真的只是读报纸。各种各样的报纸,申报,银行周报,北华捷报,大美晚报,还有密勒氏评论。
她读了大半个下午,直到杰米又在轮椅上盹着了。
那些英文报纸上总共有六十四家外商股票的价格,以美元或者港元计价,比如租界的电灯公司,电车公司,电话公司。
而中文报纸上又有另外三十六家中国股票的交易情况,以官定白银一两计价,比如“平泉铜矿”和“汉冶萍”。
这便是她那一天学到的新知。
与圣经截然不同,所有这些文字与数字对她来说既陌生又庞杂,她其实根本没搞懂,只是连词成句地把它们读出来。在当时的她眼中,它们有如一片迷雾中的密林,不要说应该怎么走,就连入口在哪里都摸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