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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安塞太太没有停,继续对钟欣愉道:“你以为骗到他就完了吗你知道外面人会怎么说他他以后怎么办你们的孩子怎么办被人骂杂种说他母亲是勿街烟馆子里的妓女”
“如果你以后还想看到我,就别再说了!”
与母亲相比,艾文的声音一直不高,但谁都听得出他是认真的。
安塞太太怔住,而后掩面哭起来,说:“我刚刚做完一个手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艾文说:“我知道你刚刚做完手术,所以我想迟一点再告诉你。”
欣愉不做声,一直静静站在门背后听,脸是热的,手却冰冷,浑身都在抖。整栋房子都静悄悄的。也许所有人都在听,都以为艾文要娶一个勿街烟馆子里的妓女。
但知微好像也出现了,和她一起站在门背后,脸上带着一丝笑,说你听到了吧她以为你是来报复她的。那两万块,她也记着呢。她也许早就看出来艾文对你的感觉,心里清清楚楚自己干的那些事会彻底改变你的命运,中学辍学,去做个售货小姐,从此离他远远的。她以为你完了,你偏偏又活过来,抢走她最要紧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安塞太太总算给送走了。
艾文开门进来,拥抱了钟欣愉,跟她说对不起。
她摇摇头笑起来,说:“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呢”
但他看得出来她并没有那么轻松,他自己也一样,只是抱着她说:“我们不需要什么祝福,也不需要在谁的面前演戏。”
这话是对他们两个人说的。她沉默,侧首枕到他肩膀上,也在心里道:对不起。
她甚至想过辞掉顾问室的工作,艾文在哪里找到事,她就跟着他到哪里去。
他们会结婚,然后在一起生活几十年。
他将来多半会在学校里谋一份职业,比如当个不太得意的历史教师,总是拿不到长期教职,只能给混学分的学生上上课,薪水微薄。
而她,多半会在唐人街的小银行里做事,几十年之后,成为白太太那样的资深行员。总是升不上去,却也没人能顶得了她的缺。
他们生儿育女,朝朝暮暮,虽然没什么钱,没什么亲戚,很可能连朋友都没有。所幸都是性子温和的人,家庭生活算得顺遂,哪怕争吵,也只是克制地绊几句嘴。但那个念头会浮上来,一定会的,就像浊浪中的暗流——他和她结婚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对母亲的叛逆还有她,和他结婚是因为爱,还是逃避呢
那段时间,钟欣愉总是在想象此后的余生,十年,二十年,甚至更远。至少这一部分的未来是可以确定的。
就这样,到了那一天。
那是在华盛顿,程佩青正在开会,把她叫了进去。
“你看看这个。”秦未平也在,递给她一张钞票。是法币,农行版的,面值五元。
她似有预感,但什么都没问,只是接过去,拉亮了桌上的一盏绿碧玺台灯,在灯光下检视,纸张的手感,印花,红蓝线。
“假钞,”她很快得出结论,“做得不算太好,纸张不一样,而且成色太新了,根本没经过做旧。”
“就是因为太新给人认出来了,”秦未平笑了笑,说,“钟小姐很懂钞票啊。”
钟欣愉解释了一句:“我从前做过几年银行柜面。”
“是啊,”程佩青附和,“就是因为这个,才叫她来看。那时候租界里十几种钞票在流通,柜面上做过的,个个都是专家。”
钟欣愉不想继续无关的话题,还是看着那张钞票,直接问:“哪里来的”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答,这不是她应该出席的会议。
但秦未平却开口说:“上海,一家名字叫明华的贸易公司,主要做粮食和棉纱进口生意,还在香港大量采购青霉素和奎宁。他们付出来的货款里有一部分是这样的钞票。”
她听得出这言下之意。以史为鉴,他早就跟她说过了,果然如他所料。
讨论仍在继续着。在座的还有使馆的军事副武官,渡海寄过来的材料全都摊在桌面上,有文件,也有照片。
“明华公司在日占区各地都设有分处,已经可以确定是日本人发动经济战的一环,直接受他们经济顾问室的领导……”
“……华北开办联合准备银行的时候,这个顾问室就已经成立了。我们安排过一个留日的女学生进去做打字员,但很快就被辞退。应该没有暴露,否则也不会只是辞退。日本人在经济这条线上非常谨慎,甚至超过了军事机关。作战参谋部里都有军统的特工,只有经济顾问室始终打不开局面。”
“就算进去了,可能也做不了什么。你们军统有学经济的情报员吗没受过专门训练,就连情报在哪里都看不懂。”
“农行版的法币是上海本地印的,最容易仿制。既然现在暴露了,要禁缴也不难。至于中、中、交行版,要么是美国钞票公司印的,要么是英国华德路,没那么容易能做出来。”
“时间还是有的,他们技术上需要改进,据说正在找这方面的专家。”
“画师,造纸工,铜版师傅……造币厂的关键人员应该都已经随厂迁到重庆去了吧”
“肯定还有其他人。上海那个地方,黑的,白的,什么没有啊”
……
没人让她出去。钟欣愉就坐在那里听着,心里琢磨——开始了,算上研制和印刷的时间,至少半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甚至可能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