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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还在盛云遏身边的时候,盛欢总是很羡慕那些即将背井离乡,去往他方的游子。江河湖海仿佛是一把利落的刀,不管多深的牵绊,再浓烈的爱恨,只要漂得够远,统统会被它们一下裁断,等双脚踏在陌生的土地上,他又是一个无牵无挂,宛如初生的人了。
许瀚成带盛欢找了一处茶摊歇脚,只是看着人流来去。似乎也没有其他的事。盛欢坐了一阵子,实在难掩疑虑,正打算他主动询问,忽见一名黑衫汉子从人流中闪出来,先是对盛欢鞠了一躬,旋即附在许瀚成耳边,神情凝重地报告着什么。
许瀚成应道:“好,我知道了。”那黑衣人直起身,一脸紧张地站在旁边。许瀚成拍了拍衣衫的下摆,站了起来,又对盛欢道:“小少爷,码头上来了位客人,我先去见一见,请你在这里稍坐几分钟。”
见盛欢蹙起眉看着自己,许瀚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吧,我就算是自己受伤,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盛欢这才点头应允了,许瀚成一走,只剩下几个保镖陪着他。盛欢猜到许瀚成大概是故意避开的,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若他所想的没错,或许很快就会有意外发生了。
在这同一时刻,几名手提行李,神色紧张的男子簇拥着一名穿灰袍子,形容委顿的青年出现在码头上。那青年瘦得皮包骨头,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眼珠子却灵活得有些过分,时而左右乱转,不安定地惊惶着,问他身边的人:“船几时可以开?”
对方回答:“大少爷,二十分钟后就开,您都问了好几遍啦。”
青年立即现出一副怒容,踢打那位答话的人,骂道:“怎么,我还问不得了吗?我就算再问十遍、一百遍,你都要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被打的人一声不吭,也不敢闪避。他的大少爷近来被折磨得性情大变,经常说了几句话,就要大发脾气,要敢不顺从,大少爷便会闹得更加厉害。青年不依不饶地骂了几句,另外几人连忙拉住他,劝道:“大少爷,您消消气,这里人多,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这疯疯癫癫的青年,即是黄绍桐了。自从绑架事件失败以后,他日日东躲西藏,但不论躲在什么地方,黄绍桐都像被人监视着一般,坐卧都无法安宁。起先他还计划着想办法逃离燕南,结果就在行动的当夜,他们立刻遭到了袭击,身边的人死了一个,却让他逃出生天。黄绍桐也不傻,很快就猜出这是温鸣玉有意为之,那个人就是要让他知道,他的行踪全在对方的掌控之中,温鸣玉不杀他,也不让他逃走,这是种刻意的折磨。
黄绍桐的一名属下不堪忍受这种日日处于仇敌的监视之下,死活不由自身的生活,吊死在自己的房里。黄绍桐倒是撑了下来,温鸣玉都没有出面,他若先不战而败,这也太窝囊,太可笑了,他绝不承认这样的结局。
他苦等了数个月,终于找到机会,摆脱了那个人的眼线,今日就可以乘船离开。不过数月的躲藏已让黄绍桐变得神经质又多疑,他走在大路上,总觉得到处都有人在窥伺,逼得黄绍桐想要发疯。
黄绍桐正在东张西望,视线钻过乌泱泱的人群,忽然一凝,停驻在一个路边的小茶摊上。
在茶摊的凉棚底下,端坐着一名少年。那少年穿着纺绸长衫,面孔雪白,眉目如画,俨然是个阔人家的少爷。若非黄绍桐见过他衣着破旧,万分狼狈的模样,一定同样会被骗过去。黄绍桐注视着那少年,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记得那一日,这人被自己折磨得奄奄一息,像是已经枯萎了、濒死了。可数月后再相见,他们的位置仿佛被颠倒,濒死的变成了他,而这名少年又奇迹般地复苏过来,变得光彩夺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怔忡着,那少年恰好也扭头望向这里,目光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脸上。
盛欢霍然站起,不可置信的瞪着黄绍桐。一看见这个人,他的血液宛如化作了岩浆,在体内滚烫地翻腾起来。黄绍桐打断他一条腿,让他受了整整数月的折磨——还企图要温鸣玉的命,这种仇恨,盛欢是无法放下的。
但不论怒火如何翻涌,他的双腿始终不听使唤,一动不动地停驻在原地。盛欢的脑中闪现出许多遗忘已久的画面,就连疼痛似乎也一并苏醒了,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不由自主地紧紧按住掌心的疤痕。
黄绍桐明知这次相遇诡异而不合时宜,绝非什么好事,却还是忍不住挥开下属的手,怀着一点莫名的兴奋,大步朝盛欢走过去。待到两人距离拉近了,黄绍桐才发现盛欢身后还站着几名面色不善的大汉,把两手负在背后,正冷冰冰地盯着他。
他的下属也追了过来,见到这种情形,即刻察觉到不对,喝道:“大少爷,这是温家的人!”
有个反应快的,已经准备拔枪了,不料他还没有来得及动作,盛欢身后的保镖已怒骂一声,抢先扑向他们。
两伙人缠斗在一起,刀枪齐出,阵势十分骇人。这场突发的变故吓坏了周遭的旅客,有人不住尖叫,人群顿时像遭到火燎的蜂群,轰然一下四处奔逃。黄绍桐趁着这个时机,陡然抢前几步,抬手想要抓住身前的少年。
盛欢两腿发麻,迅速往后躲,动作大得甚至撞歪了身侧的桌子。黄绍桐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恐惧,不禁露出一个寡淡扭曲的笑容,完全不顾身后的混乱,逼近盛欢道:“你到底是温鸣玉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