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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最厉害的稀释剂,就连当初那样浓烈的愤懑与委屈都被它冲刷得寡淡。如今咏棠再记起这件事,心里不过短暂地刺痛一下,马上就要再见到叔叔的喜悦像蜜一样层层叠叠地堆上来,那点痛楚很快就被稠密牢固地封住了。
卢安提着主人的箱子走下火车,一壁东张西望。不等他踮起脚尖,将头颅从茫茫人潮里钻出,一列身形高大的保镖已排开人群,来到卢安面前。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那位青年男子清瘦挺拔,两手抄在大衣口袋里,容貌与风度都十分出众。咏棠一看见他,眼睛瞬间亮起来,旁若无人地叫道:“叔叔!”
他一边叫嚷,一边张开双臂扑在温鸣玉身上,把脸埋进对方柔软的围巾里磨蹭。温鸣玉笑了笑,在咏棠后背轻怕几下,又推开他,道:“好了,你再不放手,就不怕别人笑话吗?”
“谁敢笑话我。”咏棠不甘愿地小声嘟囔,捉住温鸣玉的手指不肯放:“叔叔,你几时到的?”
温鸣玉道:“就比你早几分钟,走吧,跟我回去吃晚饭。”
咏棠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对方的手,发现温鸣玉并没有挣开,心中不由一阵窃喜。如若能够与叔叔一直亲近下去,就算让咏棠做一辈子的小孩,他恐怕都是心甘情愿的。
从火车站到珑园的一路上,咏棠格外的活泼,嘴上一刻都没有停歇过。他告诉温鸣玉,自己后悔听信尚英的哄骗,报考了晋安的大学,那里不仅路途颇远,学校里的人也很没有意思。说完又向温鸣玉告尚英的状,将自己在对方身边所受的管制一一讲给叔叔听。温鸣玉仍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半靠在车座里听他倒苦水,半晌才道:“我不在的时候,有另一个人能够管住你,这不免为一件好事。”
咏棠哼了一声,两眼看向车窗外,怀着一点不可告人的私心反驳:“他算是我什么人,我只要你管我。”
温鸣玉嘴角勾起些许,似笑又比笑更浅淡,只道:“都变成大人了,怎么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话。”
咏棠再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年龄,假如他此时仅有八九岁,甚至十六七岁都好,他都有理由抱着叔叔的手臂,趴在对方身上撒娇。但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是绝不适宜做这些举动的,他思来想去,终于大着胆子将脑袋贴上对方肩侧,假模假样地拖长声音打了个呵欠。
“马上就到家了,”温鸣玉轻轻敲了他的脑袋一记,沉声道:“回去再睡。”
咏棠委屈道:“火车上又冷又不舒服,我累得很,叔叔,我和你分开那样久,你都不肯对我好一点。”
温鸣玉哼笑一声,没有答话。咏棠意识到自己又打了一场小小的胜仗,心里得意又快乐,人也变得乖顺了。他闭起眼睛,企图酝酿一点人造的困意,不料温鸣玉倒像识破了似的,突然开口:“咏棠,有一件事,我必须事先提醒你。”
他的声音很严肃,咏棠顿时紧张地直起身子,问道:“什么事?”
待到汽车从珑园的侧门开进去,车内的两个人下来之后,咏棠的脸色已变得阴沉许多。他跟在温鸣玉身后,步伐踢得很重,连管家的问候都置之不理。温鸣玉倒依旧气定神闲,将咏棠送回他居住的院子里,进门前,他微微侧过身,看向身后的咏棠。
咏棠想生他的气,又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只好把下巴拧成一个别扭的角度,不肯对上温鸣玉的视线。
他听见对方用玩笑一般的语气问道:“刚回到家,就迫不及待要给叔叔脸色看?”
咏棠恨恨地答:“我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和他一起吃饭,叔叔,你明知我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找回来!”
说完了,他又偷偷地把脸转回去,打量温鸣玉的脸色。温鸣玉并不像是受到了冒犯,甚至还微微笑了笑。不过与平常对着咏棠那般和悦如春风的笑不同,此刻温鸣玉的神态竟有些他陌生的,不以为然的意味。
“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与我所作的决定没有任何关系。”温鸣玉将这段话说得很慢,很有耐心,但言辞又是与柔和腔调截然相反的冷硬:“盛欢是我亲自接回来的人,你若是不尊重他,等同于不尊重我。咏棠,我教养了你十四年,料想你也不是不懂得礼貌的孩子。”
换作是几年前,咏棠听到叔叔这么说,定要大哭大闹一场。可现下他连生气都忘了,只觉得嫉恨恐慌,这两种情绪像是一块浸满酸苦液体的纱布,牢牢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连半个字都无法吐出。
他的叔叔居然可以如此亲昵地提起另一个人的名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三年前他得知盛欢失踪的消息,曾满怀恶意地揣测,猜想那个人已经死在了外面,或是再也回不了燕南了。谁知盛欢不仅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还与温鸣玉变得这样亲近。他不在珑园的这段时日里,那个人一定是使尽了手段来接近讨好叔叔,否则叔叔怎么会看中他——一个被娼妓养大的下等人!
咏棠努力不让自己的脸因妒火而扭曲,否则叔叔会觉得自己没有修养,盛欢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编排过他呢!他实在强逼不出微笑来,唯有对温鸣玉仓促地一点头,道:“你想让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我不为难他就是了。”
听到为难两个字时,温鸣玉眼里又浮出一点笑意。咏棠头一回这样不想看到叔叔的笑容,强烈的不甘像热油一般反复煎熬炙烤他,他险些要追问对方到底在笑什么,却怕答案更加让自己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