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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走,走,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孙福运回过神,一路走得同手同脚,像踩着棉花,人都要陷进地里。
刚走到镇子口,就有人凑上来,抻出脖子瞅着,但凤柔终究是第一个回到镇上的感染者,没人敢靠近,只远远地看着,宛如偷窥什么稀奇的野兽,凤柔上前,他们就齐齐后退,好奇又戒备地把凤柔从头到脚瞅了个遍。老嶓在人群最远处,觑起眼,视线落在凤柔被阳光照得发亮的脸上。他的儿子孙子都死了,凤柔却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呵,老天真不讲道理。
他撩起上衣的前襟,来回搓着脖子上的泥垢,像是要借这个动作扯碎内心的烦躁。凤柔笑得越开心,他就越发燥热,汗水湿漉漉糊了一脸。他快要不能呼吸了,在烦闷得快要抓破喉咙前快步回了屋。
探究、错愕、恐惧的视线像蛛网一样缠在凤柔身上,凤柔不以为然,乐呵呵地向镇上的人打招呼。她看见老嶓的儿媳妇,正要开口,老嶓的儿媳妇脸色一僵,快速地躲到人群后。染了恶沱的人,即便是痊愈了也让人害怕。
凤柔短暂地失落了一下,笑容僵在唇边,但很快就又化开,没事似的朝家中走去。没一会儿,蒜仔从人堆里跑出来,兴冲冲地打量着她:“柔姐,你没事了?”
蒜仔像是刚吃完什么果子,嘴里还钝巴巴嚼着,说话都带着弯儿。凤柔被逗笑了,说:“当然没事了!医生说我可以回来了!”
“太好了!”
蒜仔大叫,兴奋地想要拥抱,被孙福运一把拉开。
“干嘛呢?身上脏兮兮的,瞎搂什么。”
“嘿嘿,我这不是高兴嘛!这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染了那怪病还活着回来的!”
孙福运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什么活着回来,不会说话就继续吃你的饭去。”
“咋啦?孙叔,我又没说错!”
蒜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得打了个嗝。被他这么一闹,气氛霎时缓和了些,一时间人们面面相觑,隐隐交谈着“真的回来了啊?”“真的好了吗?不会还传染吧?”“真可怕”之类。云家男人冲上来,差点把凤柔扑倒:“看到我婆娘了吗?她被送到哨所了!”
凤柔吓了一跳,幸好孙福运眼疾手快挡在她面前。
“看到了呀,和我住同一层楼,她没事,在隔离观察,你别急,再等等。”凤柔说。
“好了好了,别围着了,都回家去。”
许培文拉开云家男人。高瞻闻言,挥散了人群。人们陆续散去,却仍有一道目光锁在凤柔身上。
凤柔抬眼,见是岐羽,岐羽站在空地上,突兀得像荒原里蛰伏的秃鹫,一双眼睛空洞洞的,分不清是在看她,还是透过她凝望世界的另一面。
两人的视线穿过长满芒草的洼地,在空气中碰撞。岐羽眼神流转,流露出与年龄极不匹配的深意,凤柔被这股视线抓牢,楞楞地向前迈了半步,岐羽却一瞥眼,转身回了屋。
凤柔站住了,好像箍在脖子上的绞绳突然断裂,从半空跌回地面。她长舒一口气,回头冲孙福运、许培文和高瞻笑了笑。
“好了,回屋吧,我给你烧一桶热水,你先洗个澡。”孙福运说。
凤柔脸一臊,被孙福运推回了屋。
除了空气里的淡淡霉味,屋子还是她生病前的模样。地毯泛了潮,长了毛茸茸的苋草,墙上的青苔被人清理过,留下墨绿色的泥渍。孙福运抱起一捆枯木塞进火炉,火苗窜起来,漆黑的烟在空气里摇曳。凤柔翻出一套干净布衣,嗅了嗅,晾在架子上。
“孙叔,我不在的时候,这屋子是你打点的?”
孙福运:“也就顺手收拾收拾,前几天许所长就说你该回来了,我就每天来扫一扫,开开窗透透气。”
凤柔笑着说谢谢,孙福运乐得吹了一声口哨,把凤柔也逗乐了,索性找了张椅子坐下。她掸开衣服,手指微颤。染了恶沱后,她的手一度失去知觉,扭成奇怪的形状,痊愈后也留下了后遗症,会不自觉地痉挛,医生开了药,还教她复健。她捏着手腕,用两根枯细的指头夹住指骨。
“孙叔,不用忙活了,我在哨所洗过了。”凤柔说。
哨所都是电热水器,哗哗的热水从头顶浇下,带给她从不曾有过的新奇体验。
“再洗洗,这一路回来不又弄脏了吗?这几天干燥,满镇子都是灰,你再洗洗。”
凤柔笑了笑,就由着孙福运去了。孙福运烧了一大桶热水,凤柔将身子埋进水里,镇上的水远不如哨所干净,沉在桶底的细沙刮着她的脚板,她蜷起膝盖,慢慢下沉,思绪随着氤氲的热气游荡。
她没有想过能活着回到镇上。
她所知道的恶沱,是六十年前几乎毁了整个镇子的灾难;是婳临渊和婳娘两代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扭转的宿命;是父亲的死亡和她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开端;是害死岐舟的凶手和火祭背后的荒唐;是婳娘在绝壁上纵身一跃,用生命维系的谎言。
婳娘……凤柔胸口一窒。
如果她没有戳破这个谎言,婳娘就不会死,一定会教全镇的人抵御暴雨,会把食物平分给每一个人,会熬辛辣却暖胃的药汁让所有人服下,会慈爱地抚摸她的头,说:家里的木薯够多了,别再送了,留着自己吃吧。
可婳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