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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京城中放了那把大火、假死脱身之后,顾玥就顺着年少时行过的路,一步步走回了自己记忆中最初时的家。
那老秀才在她出仕之前便患上疾病,又因无钱买药,生生痛死了。
老秀才将毕生本领传授给她,把所有对权势和名望的遥远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就连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将要阖眸的那一刻,也是死死攥着顾玥的手,嘶哑着声音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不要赴入自己的后尘。
他教顾玥经略书文,是想让顾玥胸有智谋、得以靠其于乱世中存活下去。
他教顾玥骑射挥刀,是想锻炼顾玥的躯体,使之能够享受健康的不被病痛磋磨的人生。
他一生未曾娶妻、无子无女,就把这个亲手教养长大的姑娘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儿,盼她成才成人,又更愿她能够平安喜乐。
只可惜,老秀才怕是到死也不曾想到,他的孩儿最后落得与他一般的满身病痛,在尘世中兜兜转转走了一遭,又带着数不尽的疲倦和落寞步履蹒跚地回了生命开始的地方。
现在正处初春,距离顾玥回到这个小镇上已有将近五年时间。
江南多细雨,今日却是个难得出晴的好天气。
顾玥令宅中侍仆将躺椅搬至屋外廊中,想要晒一晒太阳。
她如今身子愈发虚弱,每天单是咳嗽便要耗费所有的力气,自然无力去想外边的世界,已许久不曾出过房门了。此时骤然接触到明晃的日光,忍不住眯了眯干涩的杏眸,恍惚间竟生了些隔世之感。
女人稍稍抬起些指尖,细碎温暖光亮便悄然穿过她的指缝,为她总是散着寒意的躯体送来点点暖意,又于她的脸颊上落下一片阴影,衬得那双略显寂静的眸子愈发黯淡。
不过才动作了片刻,意识中便开始不断涌上倦意。
顾玥颓然放下手,皱起眉抿唇忍住了喉中既痛且痒的不适感,本就惨白的脸颊随着她的隐忍竟慢慢溢出些许艳丽红晕,挂在近乎于透明的肌肤上,不显半点血色红润,只觉怪异和脆弱,宛如生命燃烧将尽前昙花一现般的壮丽。
她安静地阖上眸,呼吸声微弱得近似于无,许是身上被照得暖洋洋的、难得舒服了些许,叫她不知不觉间陷入昏睡之中。
沉沉而眠,忘乎所以。
等到昏暗零碎的意识重新凝聚,顾玥只觉得整个身子都松软了下来,眼皮仿佛有千斤般重,四肢乏力,令她下意识地想要继续昏睡、再不问旁的事。
然而,她有些迟钝地察觉到了手背上垂落的异样水珠。
不似江南细雨般冰凉,滚烫得直刺魂魄,叫人心尖轻轻发颤。
顾玥心下闪过一瞬的茫然和疑惑,颇为吃力地睁开了些眼睛,瞳孔中霎时倒映出来的,除却天外洒下的暖光,就剩了一张熟悉刻骨的脸。
这张脸又在哭。
甚至连半点怨意也无,顾玥平静得就像是一潭死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伏在自己膝上的已长为成熟女子模样的人流着止不住的泪,任由她的泪珠染湿自己的长裙、任由她弯着背脊跪在自己脚边悔恨而疼惜地亲吻着自己的指尖。
女人只将视线虚虚落在她发髻中隐约显露的几根银丝上,有些想不明白这时候理应意气风发的年仅二十多岁的帝王为何憔悴沧桑得看起来比她还要老一些。
不是已经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至高无上的权势呢,这会儿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摆出这幅表情来与她做戏?
顾玥仅想了一想便放下了,她确实是快要死了,就剩下了些逃生时带出的钱财。倘若女帝这般喜欢从她手里抢东西,那便将这点儿金银给了她就是,顾玥已经没力气再与她纠缠争执。
女人见她还在掉着不值钱的眼泪,只惋惜于这样极佳的苗子竟未生在戏班,心下有些好笑,就顺着自己的意浅浅弯了弯唇,低声劝道:
“陛下莫哭了,如今顾玥身上也没什么宝贵之物,仅剩些许金银,您若想要,直接拿走就是,不必如此麻烦。”
堂堂帝王,总如此哭哭啼啼,实在不像话。
她的病每每复发于阴雨天,因而现在分外不喜潮湿之物。仅余快断气的这半条命,倒也没了从前的顾忌,所以不再忍耐,蹙眉抽出自己的手,将上面的水珠随意擦拭在了衣裙上,只等过会儿沐浴后直接换一套新裙。
“……我……我不是……玥姨……我不是来要什么的……”
伏在顾玥膝上的人呆呆抬着头看她,满目仓皇痛苦,并无半点应有的傲然得意。她宛如被谁重重扇了一巴掌,一张脸上既白且红,更莫说那双几乎快要哭肿了的凤眸,正狼狈又惶恐地落着泪。
被甩开的指尖无措僵在半空,似是下意识地想要捉住顾玥的手不让她走,却胆怯地害怕会因此而惹怒女人,便只得小心翼翼地攥紧了顾玥的裙摆,不住地摇着头,断断续续地与顾玥解释。
“……玥姨……玥姨……阿岚知错了……阿岚真的知错了……”
说到最后,万般言语都显得苍白空洞,宁绮岚仰头看着面前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人,努力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了她漠然又冷淡的神情,胸口心尖揪作一团,竟比从前任何一次梦魇都要绞痛,让她一瞬间溢出满头的汗,低下头颅,泣不成声。
她此时瞧着女人的脸色,知晓了自己那些毫无意义的听起来分外荒谬可笑的解释无人会信,除了哀求着自己的玥姨能够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之外,宁绮岚因思恋和悔恨的凝聚而近乎要生锈的脑子里再想不出其余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