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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没想明白这话究竟是被怎样的感情驱使着说出口的,太宰治已经调侃似的问道:“小姐会禁止无神论者借宿吗?”
“不会,我是信仰自由派。”红药侧头看他,深夏的树投下婆娑的影,他们行在树影间,他的脸也因此时明时灭,看不分明。这一瞬间,她忽然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这个人——这个瘦削的、要融化在树影中的少年人,他真的是被港口Mafia派来的吗?
他的履历比时之政府通缉令上的大多数历史修正主义者都黑,可除了这身西服,此刻的他再没一个地方像个Mafia。
是伪装吗?她想。那些累累罪行与他对自己带着恶意的注视可不是假的。于是她收起了心底倏忽而动的探究欲,普普通通地说:“其实你是无神论者也没关系,反正现在神社的神主也不在,你睡到神台上我都不管。”
太宰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神职人员应该说的话吗?”
“神职人员也有很多种嘛。”
滴水不漏。太宰治想。
如果他只是平常地流落到这个小镇上,偶然地遇到了她,真的会把她当成驻守偏远神社的神职人员也说不定。
一个星期有多长?对太宰治而言,足够他摸清整个镇子的底了。要是他愿意,他可以把每个人的来历套的清清楚楚,但对他而言,有意义——至少现在支持他行动——的,是那位莫名搏得了整座小镇尊敬的“女神官”。
神官大人啊……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太宰治刚刚顺了医馆的绷带,一边顶着那位烂好心的老大夫的叱骂一边咬着绷带从手肘缠到手腕。
真是与神明一样恶劣的人啊,这样的人,还真是适合这样的职位。他想,一边剪断绷带一边诱导着老大夫说更多:“女神官吗?还真是少见。”
听到这话,一旁的镇民立刻说道:“神官大人很厉害的,别看那么年轻,还是女人,但不输给那些老神官!”
听到这话,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神情。区区一个多月,就能让这个封闭的小镇子接纳她到这种地步,还真是可怕啊。
跟本不用多套话,镇民们见他略显敷衍的神情,就迫不及待地将那些关于“神官大人”的神奇事迹说了个遍。概括起来也很简单,大概就像是传统物语故事里讲的那样,妖怪作乱几十年的废弃神社里来了一位神秘莫测的神官,她独自带刀镇压了作乱的妖怪,用神奇的力量治好了受伤的镇民,自己也留在了神社里,将废弃的神社整理一新,整座镇子从此安宁下来——很俗套的故事。
如果不是故事的主人公是他找了一个多月的人,他恐怕不会投以半分关注。
“真神奇呀。”他拖长了声音附和。
森医生这次恐怕看错了。那个少女不可能是异能特务科的人。非官方的、神奇的治疗类异能力者,就这么错过,也不知道森医生会不会后悔得哭出来。他恶趣味地想着,眼底却殊无笑意。
不论什么来历,她都是织田作死亡的推手之一。得知她拥有治疗能力后,她的罪愆似乎可以顺理成章地更上一层。
因为她有能力,而选择了坐视不理。
这是一种名为“迁怒”的情绪,毫无道理。但因为被迁怒者本身的德行有亏,所以它似乎也套上了一层名为“合理”的外壳。
原来如此。他坐在窗明几净的医馆里,看着镇民们净琉璃木偶一样的表情,暗自下了定论。因不属于自己的功绩而骄傲快乐,因不属于他人的罪责而愤怒不满,这就是人类会想的事情。
那个下午,那片爆炸后风雨欲来的阴云下,织田作也是这么想的吗?他那时应当已经知道了森医生的全盘计划,却半句话都没对自己提起——他不是会怀疑朋友的人,那天却格外沉默,是否因为对自己所代表的“港口Mafia”深恶痛绝,而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既然如此,他看着安全屋的废墟,看着来往的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看着忙忙碌碌却一具尸体也没带出来的消防员与医生时,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才说出“太宰,到救人的那边去吧”这样的话呢?
抱歉了,织田作。他想。
那样的生活或许适合他故去的友人,但不适合他。他是被所谓“正确”所斥拒的那一个,脚下的路怎样都好,只是没有一条的终局是织田作所指给他的光明。
“小姐再这么看着我,我可是会误会的哦?”颇有存在感的视线已经在他身上徘徊了一会儿,他头也不抬地提醒。
对方的声音也很平静。他不知道这位神官小姐知不知道他的来意——他觉得应当是知道的,她的神情分明表示她清楚他的身份——但从语气上看,她的的确确是在对一个陌生人表露恰当的关心:“我只是想说,山路很久没修了,你这样走容易……”
话还没说完,太宰治就一脚踩翻了半块石板,踉跄着往山下滑去。红药眼疾手快地拎着他领子把人薅到正路上来:“我就说!”
“神社临海,那边就是悬崖。”她往他刚刚滚的方向指了一下,“小心一点,掉下去我可来不及救你。”
如果刚刚那一下没被拉住,大概是真的神仙难救了吧。他有些可惜地想,理了理衣服,笑起来:“呀,那不是很好么?”
“好什么?”
“坠、崖、呀——”太宰治边走边说,声音轻快,“我还没有尝试过坠崖的死法呢,从神社的位置摔下去,应该能干脆利落地死掉吧?那样小姐也不用为我添的麻烦而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