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下
黑色房车驶过阳光普照的滨海公路,蓝海反射烈日,波光随海潮起伏。尹伊晟一人来到远方小镇,车停山脚,提着大袋小袋一阶阶石梯往上爬。虫鸣鸟啼,青草高长,两旁是一眼无法望尽的芒草田,白云在天上沉默地行进,大鸟群群飞过,似飞机划开云朵,留下离开的足跡。
一刻鐘的时间过去,眼前出现几排白墙矮建筑,红色的砖瓦屋顶上以油漆画着七彩的天使、星星和云朵──孩子眼里美好的天堂景象。最前面一栋与其他建物都不同的木造小屋上,掛着一块木牌子,上头以童趣的字写着:「小晴天儿童之家」。他非常喜欢这个名字,每次看到都会不经意微笑起来。
远远的,里头传来孩子们嘻笑的欢声。他走近木屋,拉下绿色纱门前的风铃线绳,敲出清脆的声响。门没关,开着一条细缝,屋内昏暗,仅有风扇运转的小声音传来。他环顾四周,静静等候。一会儿,伴随着塑胶拖鞋的脚步声,一个微驮着背的老奶奶走了出来。
「伊晟,你怎么来了?」邵婆婆以不轮转的国语欣喜地说。
他提起手上几袋衣物与水果到她眼前,「前几天朋友送了水果,就想赶快拿来给你们,顺便整理了一些公司里募集来的孩子衣物,一起让您看看。」
「哎呀,这么费心。快,先进来摆着。孩子们在后头玩呢,他们看到你一定很开心。」
邵婆婆瘦削的手推着他进屋。他将东西卸在进门处的木椅上,年轻的外佣马上过来帮忙,因为不諳中文,只能频频微笑点头示意。
落下行囊,他与邵婆婆慢步往成排的矮房子后头走去,问:「今天周老师没来吗?我以为这时间孩子们还在上课。」
「周老师家里临时有事,刚好早上有个以前在这里的孩子回来,他带孩子们在后面的草地踢球呢。」邵婆婆满脸笑意地说:「今天真是好日子,你也来了。」
「靖颖出国出差没办法过来,他要我向您问好,说等他回国再来一趟。」
邵婆婆双手搭着他的手臂,话声徐缓地说:「你们工作忙,有空就好好休息,不然多出去玩,不必老是跑来这里。婆婆我可不当你们的电灯泡。」
他轻拍邵婆婆的手,「我们好一阵子没来了,我就想来看看您和孩子们。」
「好、好,你跟靖颖都是好孩子。」邵婆婆笑瞇的眼皱出无数岁月的细痕。
越过白墙矮房,后方是一块灰白色水泥地,地上以蜡笔简单画着几方球场格线,里头掺着大大的跳房子游戏。再往前是整片青草地,旁边隔着围篱有鸡舍,母鸡正瞻前顾后地领着小鸡群在水泥地上摇头摆脑地走着,一片祥和。视野尽头是山间葱鬱的树林。
突然,一阵高分贝的呼声传来,几名男孩从草地的方向往他们这里跑来,见着他纷纷大喊:「尹哥哥!」「尹哥哥来了!」
他就地停下,张开双臂迎接热情的孩子们,将一个个可爱的笑脸抱得紧紧。
其中一位年纪较大的男孩急着开口说:「邵婆婆、尹哥哥,小芳受伤了。」
「哎呀,怎么会受伤了呢?」邵婆婆焦急起来。
「玩球,跌倒了。」男孩说。
见邵婆婆一脸忧心,他安抚着说:「您别急,我跟凯凯先去看看状况,您慢慢走。」
他让男孩牵着,快步走向草地,远远就看见孩子们在草地上围着什么,聚成了一圈圆。越往人群中走,越多孩子让出路来,喊着他的名字,表情有开心也有紧张。快要走进圆心时,一个安抚的声音传来:
「不痛不痛,小芳好勇敢,没事的。」
那声音异常好听,勾起了他一丝记忆。更往前走,越过前方最后一位小男孩,眼前蹲坐在地、抱着女孩的人,染着一头突兀的粉色短发。熟悉的栗色瞳孔看向他,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那张完整的脸──凌晨超商里的店员。
粉色染发的店员揹起女孩,对着孩子们柔声说:「小芳没有大碍,我先带她回去屋里歇着,你们继续玩,注意安全,知道吗?」孩子们纷纷点头,十分乖巧。
「怎么了,小芳还好吗?」邵婆婆缓步走来,急着问。
「有点扭到脚,但应该不严重,我赶快帮她处理一下。」店员说。
「这样啊……不好意思啊,小邵,麻烦你了。」邵婆婆搓暖小芳一对小手,对着店员说。
「是我的错,没有好好注意他们。您别担心,留在这里看孩子们吧。」说完,店员揹起女孩就往外头木屋的方向走,好几个孩子也跟了上去,绕着那细瘦的背影,或巴着裤管,或拽着衣襬。店员微微弯身与孩子们对话,像是在安抚他们不必掛心。一会儿后,孩子们再次带着笑容跑回来,聚到尹伊晟身旁。
「别担心,小芳一定没事的。」他蹲下摸摸孩子们的头,问:「你们刚才在玩什么?尹哥哥陪你们玩。」
孩子们朗声道:「玩球!邵哥哥教的,要从那里,先这样跑过来,然后……」小小的手指向草地另一边,指导般的说起规则。他任孩子们领着,边听边走回草地上,继续未完的游戏。
最初他是因为林靖颖才来到这里,但来了一次就深深爱上。与孩子相处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耳边是银铃般的爽朗笑声,眼前是大大小小的身影牵着手、拥抱、互助帮忙,毫无戒备,真正的纯真善良,让人能将现实世界的一切都忘掉,恍如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即使他一点也寻不着记忆里同等的过去,仍能感觉内心深处确实有过这股天真无暇的赤子之情。他羡慕那些自在的笑,无惧的泪,坦率的多情。
时间快转,天色又沉了一些,稚气童音的背景是让太阳烧得火红的天色,映照在七彩油漆的屋瓦上,将天使、星星与白云都变了调。午后的风袭来凉意,他催促着玩耍的孩子们尽快归屋,准备去食堂用点心。听到点心的呼唤,成群的孩子更开心了,加快步伐。
木屋前,粉色染发的店员坐在长椅上,与小女孩一人一手树枝,往地上画着沙土。他从数公尺外望着这幅画面,太过静謐美好,粉色染发店员的那张脸简直美到极致。虽然眼睛不特别大,皮肤也不是小麦色或者十分白皙,一张并非瓜子脸也没有稜角的鹅蛋脸,但五官搭配起来别緻匀称,让人不禁想一看再看,是一种相衬得近乎完美的美。
店员与小女孩专注地画着沙,一会儿,小女孩被其他孩子唤走,往食堂跑去,而他被眼前的景致吸引,怔怔望着,内心异常震盪。他想起通行港澳之间沉浮的小船、霞慕尼南针峰上颠簸的电缆、富士急乐园里的云霄飞车,究竟是登高向上的时候恐惧,还是急速下衝的时候恐惧?是否不要搭上列车才是正解?
他已经犯下一个错误。他知道不该搭上列车,但眼前的画面太美,他不可能不踏出步伐。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他在另一条长椅上坐下。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粉色染发的店员看向他,「你看起来不像是来採访的样子?」
「不是採访,我男友是这里出身的,所以我们这几年常来。」他看了看粉色染发的店员,不很确定地说:「不过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你。」
「我前年才回来台湾的。」店员回应道。
在育幼院长大的小孩,离开台湾后又回来,并不是常见的经歷。他琢磨着说:「既然回来,就是在这里有家吧?」
店员扬起的嘴角牵动脸颊,带起眼角的弯弯一笑,说:「不知道算不算家,我住在朋友那儿。」
「那也很好啊,至少有伴。我是自己一个人住,有时候……特别是现在这种准备进入冬天的时期,就觉得家里房间空着,很冷清。」
店员不着痕跡似的扫了他一眼,问:「你没跟你男友一起住吗?」
「我们以前工作都待在一块儿,所以就没住在一起了。你听过吗?研究显示,同居跟结婚基本上是相似的,若是婚后两年会离婚的人,同居两年一样会分开。」
「所以你不想跟他定下来。」店员下结论般的说。
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对这句越界的话感到生气,反而笑了出来,因为今天勉强只能算是第三次见面的他们,无论提问或回答都太过诚实。他叹口气说:「像我们这种人,以前要说『在一起』都很困难了,『定下来』这三个字更是天方夜谭。不过,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不一定要如何如何。」
店员移开视线,露出迟疑的神色,「你男友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他看向远方,应道:「知道吧,毕竟我们是开放式关係。」
「听起来你不想要一段稳定的关係。」店员再次下结论般的说。
他再次轻笑起来,「我们很稳定,已经交往五年,以同志来说够长了。」他自觉是个完美答案,然而店员却接着问:
「你男朋友不寂寞吗?」
「寂寞?」他有些愣住。
「在育幼院长大的小孩大多缺乏安全感,很需要一个家,以及稳定的关係。」店员继续说,没有看向他,而是望着远方青葱的山林。群树被傍晚的夕阳上了色后,呈现红紫变幻的浓杂色彩。「可能你们感情很好,也维持这样的关係很久了,但是所谓的『关係』,都会有想要转变的时刻。也许刚开始只求开心就好,可是久了之后就不可能只是那样,除非你不是真的……」店员说着停了下来,像是收回了什么想说的话,改口道:「总之,自由与寂寞,终究是一体两面的事。」
莫名的,他觉得自己知道店员收回了什么话。这个癥结太过敏感,他与那双栗色瞳孔对视,竟感到答案透明如薄纱。他拋出同样敏感的提问:「这样的话,在『想要自由』与『害怕寂寞』之间,你选择了后者吧?你会住在朋友家,就是因为害怕寂寞,不想要自己一个人?」
店员点了点头,没有迟疑地说:「对,我很怕寂寞,没办法自己一个人。」
店员的眼里透着一股他看不明白的坦然,那背后藏了更多深意,却不是现在的他问得出来的。他于是说:「我觉得人不是要聚在一块儿才不寂寞,或者说,人不是靠着身体与身体的靠近来消解寂寞,而是心与心的靠近。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只要彼此心上的距离够近,无论现实离得多远,都不会觉得寂寞。」
店员踢着一地细沙,掀起脚边一方微型般尘埃,说:「若是这样,人为什么会沉迷于身体与身体的靠近?」
「身体与身体靠近,只是短暂的激情,姑且能消解一时的寂寞吧。但是对于印刻在心上那些真正的空虚也好,伤痕也好,都是无法消解的。」他说。
店员像是被牵起了思绪,低头望着地上被踢得凌乱的沙画说:「心与心……要怎样才能靠近?你之前说让男友住进了心里,那么你们的心就靠得够近了吗?」
更加敏感的问题。
他此时才倏地发现,这一来一往益发诚实的攻防里,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先降了白旗。
然而店员似乎没有要等他回答,静謐的眼看向他说:
「我是邵雪,下雪的雪。」
美丽的瞳孔注视着他。
这幅绝美的画面,却像是在逐渐崩解。
「你寂寞吗?」邵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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