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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亡国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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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果轻呵一声,道:“然后呢?”
    “只记得这一句。”
    杨果负手又看向李瑕,道:“你说你不懂诗,却化用李昌谷此句,向老夫明志?你欲名扬天下?”
    “不是,并非要名扬天下。”
    “那就是在讥讽老夫。”杨果冷笑一声,道:“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你有拏云之志,我却困守呜呃……呵,讥讽老夫?”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是讥讽。只是以此残句,说你我共同的志向。”
    “哈,你我竟有共同的志向?”
    “是,不为个人成名,而为天下人皆得光明。”
    杨果微微一愣,忽然隐隐感觉到,同样一句诗在李贺诗中与在李瑕口中,竟是全然不同的气魄。
    李瑕道:“今夜西庵先生驾马车出门了一趟,是想去接应我吧?”
    “哼。”
    “西庵先生甘冒莫大的风险搜集情报,联络宋廷;今夜出府接应我,更是凶险万分。难道不知来的就算是高官使节,你们谋事也难以成功?你做这些,总不是为了消遣。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不是有大志向,又何苦如此呢?”
    杨果没有回答,似乎呆愣住了。
    他是有主见之人,本已拿定主意,不论李瑕说什么都不要被其言语打动。
    但,唯一能打动他的,是他自己的本心。
    这些年,千辛万苦、如履薄冰,搜集消息、联络四方,今夜毅然在城中驾车奔走、提前去知时园拿了情报……如此种种,做的时候,岂不知希望渺茫?
    但就想勉励一试。
    为何?
    耳边,只听李瑕解释了几句。
    “西庵先生不为扶宋,但却与我一样,希望天下汉人不会沦落为异族奴役,我们可以挺直腰板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不是贱民、驱口、下等人、亡国奴……
    你我同样不愿屈辱地活,因此,我才将这残句送与西庵先生,绝无一丝讥讽。先生是想让北方诸侯自立,我虽立场虽不同,但‘驱除胡虏、恢复华夏’的抱负却相同,你我皆愿汉人能有一个属于汉人自己的强盛王朝,终有一日,国强而民不受辱、民强而国不受侮……”
    杨果忽然一把将李瑕手中那写着诗的纸抢了回去。
    他把自己写就的诗、那遗民悼亡的诗,狠狠撕成碎片,往地上一掷。
    仿佛是受够了长久以来的受辱受侮,这一掷极是用力。
    碎纸在凉风中被吹散。
    杨果的白发也被风吹得凌乱。
    他熬到极疲倦的老脸皱巴巴的,显得很可怜,但他的精气神却是在这一瞬间有些不同起来。
    “你若有此气魄,岂会成亡国之人?呵,一个老遗民的破诗,年轻人不要也罢!”
    杨果一口啐在地上的碎纸上。
    “亡国奴!”
    他这般重重啐弃了一句,竟是恨极了自己。
    一口啐罢,杨果看向李瑕,神色郑重起来,道:“不必去知时园了,情报就在马车上,你驾我的马车走。”
    李瑕微微一愣,已明白过来了。
    眼前这个老者,竟是在这一刻改了主意?
    不……情报就在马车上,他并非改了主意,而是坚定了最初的想法。
    杨果也不遮掩,又道:“阿孚,把人都收了,你去引开那些追兵。李瑕,你等等再走。”
    李瑕道:“西庵先生,我还是独自走为好,不必连累你……”
    杨果“哼”了一声,道:“聊了半夜,连声‘晚辈’也不说……再送你一程不过是小事,无甚可说的,只要你记着对我的承诺。”
    李瑕神色一敛,学着别人拱了拱手。
    “晚辈说到做到。”
    “只怕你还不明白。”杨果又摇了摇头,道:“自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至今三百三十年;自靖康之变,至今一百三十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三五十年也就罢了,父子相传,北人也许还记得宋朝。百年、三百年呐!多少代人出生起就是辽人、金人?谁还能记得秦、汉、唐、宋?连老夫也自问是金国遗民了,这北方汉人,岂会再人心向赵宋?”
    “晚辈感受到了。”
    “不,你感受不到,亡国沦丧之苦,尔辈永远无法切身体会,尔辈只会指着我等鼻子骂,呵,屈身胡虏、卖国求荣……罢了,这无甚可辩解。我是要告诉你,赵宋早已失了北方民心,只是金亡以来,蒙人屠尸遍野、视汉人为贱民,北方豪强才有反抗之念。
    但,此事如何言说呢……当年山东义军首领李全就曾归宋,最后却死于宋廷之手。端平入洛之后,我等北人愈发明白,赵宋是不可能收复河山了,绝不可能。
    老夫费尽心血拿到这份情报,归根结底,不过是想让南边知道,大蒙古国并非铁板一块、中原豪强并非没有反蒙之心。无非是希望……我们帮赵宋一把,赵宋能帮我们一把。
    老夫也明白,赵宋忌惮汉人豪强,远胜于忌惮外虏,此事到最后大概是不成的。但总归是想……因这渺茫的希望,勉力一试。
    总而言之,这几年是最后的机会,再不把握就晚了。赵宋也真的不能再让北人失望了,别再把这最后一丝反抗之念磨灭。
    否则,这天下也就真的要亡了,到时我辈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让忽必烈以汉法治汉地,亡天下而不亡衣冠礼仪,那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李瑕听得明白杨果的话,若没有变数,宋廷必然要让这些北人彻底失望的。
    “晚辈听进去了。”
    “说完公心,老夫再说些私心。”杨果道:“蒙哥已对汉人士大夫心生忌惮,最快到明年,就会有钩考局南下查我等;而我等联络的北方世侯,其实多在观望,最后是否真敢造反,也要看局势。
    换言之,若等钩考局到了开封,赵宋若还未给一个承诺,我也无法让世侯们下定决心,那他们必然退缩,转而杀人灭口掩盖此事。今夜之事闹得太大了,险些盖不住,若放了你,等他们心生退缩,老夫全家上下一百零三口绝无幸理。
    老夫与你虽是第一次见,现已将全家性命交在你手上。只盼宋廷能在明年钩考局南下之前,派人前来缔盟,以此说服各家世侯下定决心、勿要再退缩,方可保全老夫家小……”
    杨果并非是在一开始就说这些,而是在决意放走李瑕之后才开口。
    几句话之间,无形的压力就向李瑕盖了下来。
    他盯着李瑕的眼,想看看这个年轻人是否会因此退缩、是否因此而担不住。
    看看李瑕是否会说“那我万一不行,要不还是算了吧……”
    但李瑕依旧很平静,眼神依旧坚定。
    杨果笑了笑,问道:“你就不怕做不到,害了老夫一家老小?”
    李瑕道:“也许杨公是故意说些虚话诓晚辈;也许杨公明知世侯们早晚必要杀人灭口,与放不放我无关,反而放我回宋境还能挣一线希望。”
    “但老夫所言,也可能都是真的?”
    “我不论政客怎么说,我只管我怎么做。”
    “好。”杨果点了点头,竟有些欣慰。
    到此时,他看李瑕的眼神才有了激赏之意,又道:“若无此等心志,只因老夫三言两言便乱了心神,你也担不起此等大事。”
    “是。”李瑕应道。
    这是世界冠军的心志……
    远处有呼喊声响起。
    “最后交代你一句。”杨果道:“我在去岁十月就已递信,今岁三月二十八又见了赵欣,他说宋使马上就到,仅八天后赵欣就失踪了,必是死了,甚至是我们的人杀的。赵宋这般态度,不知已有多少我辛苦联络的世侯起了退缩之意。
    明白吗?我等北人,不像临安城内悠哉悠哉的士大夫。我等如履薄冰,没有工夫与你等耽搁。”
    “明白。”
    “去吧。金可亡,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杨公再会。”
    杨果回过头看去,有些羡慕李瑕英挺的身姿。
    他抬起疲倦的腿,往外堂走去。
    最终打动他的,不是李瑕,而是他自己盼了数十年的那个希望。
    “一唱雄鸡天下白……国强而民不受辱……希望是个可托付之人吧……”
    ~~
    李瑕快步赶上那辆马车。
    掀开车帘,只见座上摆着一个包袱。
    提了提,很重,该是有二十余本书的份量,也是杨果全家一百零三口的份量。
    这便是此行所要的情报了,不是一两句话或一两片纸条,而是关于北面这大蒙古国的各方形势。
    但若用一两句话来说,是这中原仅剩不多的有志之士想要告诉偏安江南的宋一句话。
    “机会只在这几年,万不可轻言和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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