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恍惚之间,厄本再次回到第一次和小池真正面对面交谈的更衣室。长发小女孩双手背在后头,晃着长长的马尾,俏皮地笑着,「嗨。想我吗?」
「你终于肯出现了。这段时间,你跑哪去了?」厄本展开双臂,环抱着小池。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也变回小时候的样子,身上隐约还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两个小女孩手牵着手,坐在更衣室里的长板凳上。
「这阵子,你是不是经常觉得犹豫不决,或者是感到不知所措?」小池以江湖郎中的口吻说着。
「你的口气好像算命的半仙。」厄本将头靠在小池的肩膀上,她试图用打趣的语气消除内心的不安。
「小本。」小池的手搭在厄本的肩上,以规律的节奏轻拍着,「该是你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厄本沉默不语。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怎么样对你才是最好的。就像小时候一样,我的消失能让你过着正常的生活,也能让你的父母亲放心,所以我消失了。」
厄本的手紧紧地握着小池的手,彷彿在做最后的挽留。她不想让小池消失,却想不出留住她的话语。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回到这里吗?」小池的双腿悬空着,不定性地来回摇动着。「从哪里开始的,就该在哪里结束。」
「结束?」厄本感到体内像被淘光了一样空虚,「我还没有答应你可以结束,你不能片面决定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你已经有了另一个小池,不再需要我了。」小池的声音渐行渐远。
厄本转头已不见小池,同时赫然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游泳池里头,记忆里的窒息感又回来了。她慌乱地挥动着四肢,但是,不管她再怎么努力,也游不到水面上。
「乖。没事了。」
温柔的声音唤醒厄本,她像刚浮上水面差点溺死在水中的人,大口地呼吸着,急促地喘着气。
「做噩梦了是吗?」池咏由的手环着厄本的身体,面对面地抱着她,「醒过来就好了。」
厄本用力地拽着池咏由的衣服,久久不肯放开。
抱着厄本紧绷的身体,池咏由隐约觉得不对劲,却也清楚知道怀里的人是个闷葫芦,除非她开口,否则问也是白问。无计可施的她,只能轻声安慰着,不料却是好心没好报,待她反应过来时,已是身处于床底下。
「为什么踢我下床?」池咏由趴在床沿哀怨地说。她只当厄本睡迷糊了,并没有太纠结于这件事。
儘管池咏由有心要宽宏大量,可是,厄本却是意外地计较。「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醒来的时候,厄本确实是把池咏由当浮木一般地依靠着。但当她想起在梦里,小池说她已经有了另一个小池,而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厄本直觉地便把池咏由当成那个将小池赶走的罪魁祸首,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想也没想地就把人踢下床了。
「昨天晚上是你留我下来过夜的,你竟然全忘光了。忘了也无所谓,但你不能这样翻脸不认人啊。」听到厄本无情的话,池咏由的胸腔里噌地一声冒出了火。她努力地挤出甜美的声音,想掩饰自己满腔的怒火。
厄本扶着额头,用力地回想。昨晚确实是自己让池咏由留下来陪她的,因为小池的失踪,让她这阵子寝食难安,变得愈加依赖池咏由。只是,一想起小池在梦里说的话,厄本马上又将池咏由贴上坏人的标籤。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厄本歇斯底里地喊着。
原本就已怒火中烧的池咏由,此刻再也不想压抑,抓起掛在一旁的背包,甩开门便走出去。一走出房外,才发现这天都还没亮,她打了个呵欠,跺着脚走下楼。
看着池咏由走出去的背影,厄本伸长了手想挽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池走了,池咏由也被自己赶走了。厄本的心彻底地空了,彷彿整个宇宙都消失了,她多年来的噩梦终于成真,所有的人都离她而去了。
不过,有一个人走还会再回来,只有她不会永远的放弃自己。想到这里,厄本抬起头望着房外。既然小池会回来一次,就一定会再回来第二次,只要她找到能让她回来的方法。
厄本回忆过去。第一次见到小池,和小池回来,都有一个共通点,都是在游泳池发生的。虽然,第二次后来证实是池咏由,但她坚信在那个时候,小池就已经回来了。
想到这里,厄本跑出房外,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楼下就有一个游泳池。如果不是知道游泳池的深度不够,厄本绝对会直接从二楼跳下去。她三步併做两步地奔下楼梯,跑到离池畔还有一段距离,她便忍不住地往前鱼跃。池面溅起美丽的水花,厄本修长的身影在水中若隐若现。
她从水底浮上来,紧张地左右张望着,无声地呼唤着小池的名字。小池并没有出现。她又再潜入水底,用力地憋住气,双手划动着,让身体保持在水底。她在水里搜寻着小池,甚至躺在池底望着水面,期待小池会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以优雅的身影出现。可惜,依然不见小池的人影。
直到她再也憋不住气,驀地浮上水面,张大了嘴巴呼吸。在只有泳池灯开啟的状态之下,空盪盪的一楼除了反映到天花板的水影晃动之外,再也没有其它会动的东西了。
厄本失望地浮在水面上,心想着,难道是自己的方法错了?
她爬上池边的阶梯,扶着膝盖,弯着腰,水沿着她的脸颊滑下,在下巴匯集后往下滴,很快地在她周围聚积了一滩水。
不行,再试一次。厄本不死心地想着,同时又是一个漂亮的入水动作。
在反覆试了好几次之后,厄本全身乏力,虚脱地躺在池边。她咬着牙,一个翻身又再滚落池中。
她连划动四肢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像脱缆的船锚一般,直直地潜到水底。她面带微笑地看着水面,清楚地看见上头不断扭曲变形晃动的水光倒影。
如果这次再不行,她也不会有力气再回到上面了。既然连小池都不要她了,那她也不想活了。她怀抱绝望期待着。
终于,在她闭上眼睛之前,她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朝她而来。她抬起手,想在那人到来之前先触碰到她。那个人握住她的手,触感是那么的真实。谁说小池只是个不存在的幻想?小池对她而言,一直都是个活生生的朋友。
被赶出来的池咏由走到楼下,越想越生气。她受够了这种前进三步倒退两步的恋情发展。厄本总是给她一块糖吃之后,又一脚将她踹得远远的。
第一次,是在贾思柏遇难的那一次,厄本终于对她表现出了依赖,也开始对她有了些俏皮的举动。可是,后来因为被狗仔偷走了照片,她终究对自己还是流露出了不信任,还害自己被狗咬了一口。
第二次,虽然因为被狗咬了那一口,因祸得福的让她陪着自己回家,也终于能一亲芳泽。怎知睡一觉醒来又变了个模样。让她在大马路上追着她跑不说,最后还扔下她,自己跳上计程车跑了。
第三次,在s大遇到那个偷照片的狗仔时,厄本站出来用严厉的口吻代替自己教训了那个狗仔一顿,还让那个狗仔主动承认他欠自己一个人情。但在得知她帮着贾思柏拍下那张照片,让贾思柏不得不离乡背井的照片,她的第一个反应仍然是跑得远远的。
最近的这一次,好不容易从她口中听到了承认自己是她的情人的话,才没几天,又把自己踹下床,还在这三更半夜的把人赶出来。
池咏由想着想着,忍不住踢了下脚边的躺椅。她在别墅外头露台上的躺椅坐下,仰望着夜空。厄本总是像天边的星星一样,看起来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无法抱在怀里。
忽然里头传来一阵阵的水声。她心想着,住这间别墅的人都不正常,三更半夜还有人在游泳的。直到水声响起得太频繁,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藉着微弱的光线,她依然可以分辨出来那个人就是厄本。
站在池畔的厄本并没有换上泳衣,溼透的t恤就贴着她的身体,棉质长裤因为吸足了水份,看起来很笨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穿着长裤是不适合游泳的。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厄本为什么半夜在这里,便看到厄本又以一个优雅的姿势跃入水中。
她惊讶地站起身。她知道厄本对游泳很在行,却是第一次看到厄本游泳的姿势,竟是那么的美丽。但是,又看到厄本回到池畔,一再地重覆下水的动作,她不禁狐疑着。这未免太诡异了吧?
最后,厄本终于无力地躺在地板上。就在池咏由以为她要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哪知厄本一个翻身又下了水。迟迟不见厄本浮上水面,池咏由焦急地跑回室内,穿过温室来到游泳池旁,确认厄本还在水下,她扔下肩上的背包,连鞋都没脱,直接跳下水,将人救了上来。
在水面上,她扶着厄本的下巴,确认她的呼吸,同时也看见她脸上那不明的微笑。池咏由觉得厄本真是太不寻常了,不管是刚才赶她走的时候,还是现在。
就在池咏由一手抓住阶梯扶手,想把厄本拉上岸时,脸上挨了一巴掌。
「为什么又是你?」厄本挣脱池咏由的手,游到泳池的另一侧,怒目以对。
莫名其妙被扇一耳光的池咏由没好气地站上阶梯,只剩膝盖以下的部位还在水里,捂着脸生气地说,「你发什么疯?三更半夜的在这里玩跳水,最后还搞得自己差点溺毙?」
「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我。」厄本别过头去,气呼呼地。
「厄本。」池咏由走下阶梯,游到厄本面前,伸出手扶着池壁,将她圈在双臂之间,「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好吗?」
池咏由的温柔让厄本觉得难堪,她恼羞成怒地说,「我不想再看到你了。都是因为你,小池才会弃我而去。」
「小池?又是她?」池咏由听到这个名字,马上变了脸,「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一定要见见这个人是不是三头六臂的,否则,她怎么有办法不露面还能操纵着你的喜怒哀乐?」
「她不见了。我正在找她。如果刚才不是你,说不定我就能见到她了。」厄本被心急冲昏了头,口不择言了起来。
「在这里找她?」池咏由冷哼一声,「如果你是在溪边、河边还是海边,跟我说你跳下水去找她,我或许还能想像。在这里?这里连隻水鬼都没有。」
「你不懂啦。」厄本吸一口气,潜下水面,再浮上来时,已是在另一头,见池咏由还要过来,便大喊着,「你不要过来。你不要妨碍我找小池。」
池咏由双手撑着池边,坐上池畔,紧蹙着眉头,「你是不是疯了?跟你说这里不可能找得到小池,为什么你还要这样执迷不悟?」
看着厄本的表情,池咏由觉得这女孩是鬼上身了,还是怎么地,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那愤恨的眼神,深锁的眉心,几乎扭曲的五官,疯狂的脸,让池咏由快要不认识这个人了。不等厄本再次下逐客令,她便转身离去,在经过楼梯口之后,她又折回来,走上二楼,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渍痕跡,延伸到二楼的走廊。
她经过一间又一间的房间,最后终于决定推开其中的一扇门。里头的人正趴在键盘上呼呼大睡着。她揪起尤恩的后领,拍拍她的脸颊说,「去楼下给我把厄本抓上来。」
睡眼惺忪的尤恩看着眼前的人,呲牙咧嘴的还披散着溼漉漉的头发,活像个水鬼,一个哆嗦,立即清醒过来。
「你干嘛?跟厄本永浴爱河去了?怎么全身溼成这样?」尤恩推开池咏由的手,低头看见自己房间的地毯上形成一块阴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哇咧。你还在滴水就跑进我的房间,把我的地毯都弄溼了。」
「这个不重要啦。」池咏由不知哪来的力量,将尤恩拦腰扛到肩膀上,走出房外,「你先下去把厄本给我抓上来。」
尤恩被池咏由压着头往下看,竟然看到厄本就在楼下的游泳池。她一边抚着被池咏由肩膀磕得发疼的肋骨,一边满脸问号地说,「厄本在发什么神经?」
「我怎么知道?」池咏由拎起尤恩的衣领说,「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快下去把人拉上来。」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尤恩扭着身体,不满地说,「喂。放手啦。不要欺负我矮,总有一天,我会长得比所有人都高的。」
听到尤恩的话,池咏由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超过了,只好松开手。「她不想看到我,所以,现在也不肯听我的话。你下去看着她,不要让她做出傻事。」
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孩,说自己欺负她矮,其实也说不上是欺负,只是总把她当小孩,加上刚才怒极攻心,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能把她扛起来,真亏了这小女孩有着纤瘦的身子。池咏由苦笑着捏捏尤恩的脸颊,「拜託你了。我走了。」
下楼的时候,池咏由努力地克制自己,才让自己保持着目不斜视地走出别墅。溼透的衣服,虽然,水好像滴得差不多了,可一阵风吹来,还是让她打了个喷嚏。她习惯性地想拿出手机,拨电话向纪采文诉苦一番,才想起背包还躺在游泳池畔。刚才走得急了,压根就忘了拿。
她转身站在庭院的中央,远远地透过落地窗看着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走上楼梯。她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幸好尤恩的话厄本还听得进去。想起厄本曾经为了她老打电话给纪采文求救而生气,便甩甩头打消了找纪采文的念头。
在这个时候,诉苦也是沦落为于事无补的抱怨,不如自己回家好好沉淀一番,看看能否想清楚厄本在发什么神经吧。池咏由站在游泳池旁,捞起地上的背包掛到肩上,抬起头望着看不见的房间。也许,谈恋爱就和做梦一样,醒来就什么都不见了。
只不过,现在是厄本醒了,她却还在睡着。池咏由叹了口气,低着头走出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