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惭愧
向思缪笑了笑,不置可否。
已经没有人再将这番话续下去,周家人提心吊胆地猜测着,是否可以先请宾客离开,到酒店入座。
几个对话的来回,已经将脸面丢尽。
在哥哥的婚礼上被弟弟的私德喧宾夺主,多讽刺。
周汝城单手握成拳,拇指摩挲着虎口,指尖企图往里塞。
向思缪始终不说话,对他的解释不置一词。
按辈分,资历,周汝城都应该是她尊重孝顺的对象。可论背景和权力,他却连向思缪的裤腿都望尘莫及。
忐忑中暗藏着的羞恼,就要将他的理智淹没。
周汝城心中暗暗数着秒,只要再过一会,这个场面还是沉默,他便先行破局。
可偏偏这时候,周洛祺挤开了人群,露面了。
他甚至是从沉知许身边路过的,险些就要擦过她的手臂。
还是谢司晨眼疾手快,将其揽入臂膀之中,才防止了这场接触。
两人对视一眼,谢司晨摸了摸她的肩膀,示意她不用这么警惕。
周母猛地站起,“洛祺!”
她明明叮嘱了他,待在二楼不要下来,这孩子怎就这么不听话?
“妈妈。”他却一脸无所谓,“我已经睡够了。”
他这话一出,全家人原本灰蒙蒙的面孔变得更加黯淡。
周洛祺竟是已经将过程看了个遍,却仍要在欲将息事宁人之际,出来搅动风云。
绕是周汝城,想透了这一层,也摆不出笑容来了。
周洛祺看着左侧坐着的两位女人,身姿曼妙,美艳矜贵。
即便是向恬,也只能及其叁四分。
原来他们向家的女儿,还有更好的。
周洛祺挑了下眉,看向自己的哥哥。
脑袋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诶,哥,你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点,娶一个嫡女进门呢?”
向恬猛地看过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向思缪愣了一瞬,笑出声来。
堂姐倒是没她那种幽默细胞,只觉得很是恶心。
堂弟在宾客中围观了半天,本不想插手,但这回儿听了这样的话,也是倍感侮辱。
他直接站了出来,对着周洛祺就是一句,“你也配?”
周洛祺本想回嘴,却被周汝城一声震喝堵住了喉咙。
“你给我滚进去!”
他长这么大,父亲就从来没有这样教训过他。
他眨了眨眼,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牵强地笑了下,好像很意外。
“不是,我?”周洛祺指了指自己,“您无缘无故骂我干什么?”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嫂子她只是个私生女,能给我哥铺的路估计这个位置就已经是尽头了。今天向家来吃席,还要挑叁拣四,难道不是哥的问题吗?”
“只要他娶了个更好的,谁还敢对我们家指手画脚啊?”
“洛祺——”
饶是周洛始这样纵容弟弟的人,也忍不住出言打断。
向恬人都快站不稳了,只觉得手心里捏的全是冷汗。
周母见状,立马借此遣散了宾客,吩咐着其他亲戚将他们带到酒店开席。
沉知许原本也想随大流走,却被谢司晨拉住。
他俏皮地眨眨眼。
“不想看下去了?”
沉知许也眨眨眼,突然觉得有什么福至心灵。
她试探性地问。
“你让向思缪这样做的?”
“是也不全是。”
谢司晨把她的身体掰回来,让她的视线对着厅里还在僵持的几人。
只见向思缪悠哉地坐在座椅上,清闲地喝着茶,任由自己的姐姐弟弟向周家人发难。
他们几个本就是纨绔,四九城里顶天的二世祖,区区一个周家,言语羞辱起来根本不管对方是什么东西。
周母拦不住周洛祺,他差点和堂弟二人打起来,最后还是向恬晕了过去,这事才算有了个结尾。
周洛始手忙脚乱地打电话给医院,周汝城却还有心情招呼向家的人。
“今天是我们招待不周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还请移步……”
堂弟年纪最小,在向家本就是混不吝的存在,疯起来连自己老子面子都不给,更何况是周汝城?
况且这事本就是周家起的因,他没什么理亏的。
于是恶狠狠地回了句:“介意!”
堂姐帮着腔,站起来用眼神将周洛祺浑身上下扫了个遍,像在打量垃圾。
“最好别让我在京都城内看见你。”
两姐弟撂下狠话便扬长而去,周汝城却还在做着挽留。
即便知道留不住,也要将人送至门口。
向思缪过来和谢司晨打了个招呼。
“你要我做的我已经做完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谢司晨点头。
她说完又朝沉知许笑,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沉知许只觉得今天闹得都快下不来台了。
她不知道谢司晨答应了向思缪什么,也不清楚他们彼此的筹码谁重谁轻。
但看见周汝城不爽,她确实挺爽的。
向思缪摆摆手和他们告别,沉知许问,“你不和我们一起去?”
酒店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席了,左右都来了,也不差吃顿饭。
向思缪摇头。
“接下来到我自己要做的事情了。”
*
周家的婚礼本来宣传得满城皆知,如今出了这样的意外,自然也召来了满城风雨。
有些和周家关系亲近的,也只能感慨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沉知许一直都清楚周汝城待人接物的目的与原则,只是到了酒店,看见原本包揽了一层楼的宴席,上座率寥寥的时候,还是惊讶了一下。
利益朋友之所以是利益朋友,就是因为其本质存在树倒猕猴散的风险。
她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问谢司晨,到底和向思缪做了什么交易。
谢司晨故意低下头,惹得沉知许认真地凑过去,结果只得到两个字——秘密。
沉知许还没来得及拍他一下,就被同样进场的一位男士吸引住了视线。
她脱口而出这个人的身份:“……周教授?”
脑子在话音刚落的瞬间,开启了记忆的开关。
她想起周疏雨说过他也是月城人,想起他说就当他的好是天上掉馅饼,想起他对自己的许多事情有一种诡异的了如指掌……
对方看过来,并不是惊讶的模样。
他颔首打了个招呼。
谢司晨也朝他点了点头,对沉知许说,“进去再说吧。”
叁人坐在了同一围。
四周几乎都是空桌,他们并不显得突兀。
沉知许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周疏雨就已经先行挑起了话题。
“在周家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他是周汝成的侄子,堂哥结婚理应帮忙。
只是他天性厌倦社交,索性揽下布菜和设宴的工作。
时间已经超越约定许久,无人问津,周疏雨打了电话去问,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父母在那头委婉地告诉他,如果不乐意,我们家也可以先走。
毕竟丢了这么大的脸面,哪里还有心情吃饭。
这会儿新娘还晕倒了,敬酒祝贺的环节办不成,一切都乱了套。
周疏雨却还是留了下来。
他想,今天在这里如果见到沉知许的话,一定要替十年前的自己说一声,对不起。
“你和周洛祺的事情发生那一年,我高考落榜,正准备复读。周汝城,也就是我伯父,作为月城颇具话语权的教师,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我父母的委托。”
那个年代,在月城,复读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因为重点高中太少,名额也太少,落榜和不如愿的考生却有很多。
所以很多家里有钱有人脉的学生,会选择邻近的区域或城市进行考试。
而周疏雨一心想要考取京华,几分之差,他不甘心。
无奈之下,父母只好同意了他的选择,转头寻求家中亲戚的人脉帮助。
周汝城看重周疏雨的潜力,认为他是可以投资的股票,又正逢职位高升,最终周疏雨凭借这层关系,成功进入了京都的私立高中。
周疏雨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对这位伯父一直也是毕恭毕敬。
可偶尔一些瞬间,他还是会莫名感觉到他的凉薄。
复读的时候,放假回到月城,父母总会领着他和周汝城吃顿饭。
他第一次知道沉知许,是周洛祺指着周汝城书桌子的书法草稿,问道,“哥,这个名字很漂亮,是不是?”
周疏雨当然知道这句诗词,只一眼,就印象深刻。
可周洛祺的欣赏并不是出于礼貌或者赞叹。
他的笑容常常和青少年不符,露出猥琐的油腻。
“她人更漂亮。”
周疏雨感到不适。
“洛祺,我们不能只注重他人的外貌,在评价一个人的时候,也要放尊重一点。”
堂弟根本没听进去。
对于他这个有求于他父亲的亲戚,周洛祺向来是瞧不上的。
周疏雨也心知自己精神上的寄人篱下,并没有多说。
复读的日子很漫长,京华像一座远山,而他是跋山涉水的追梦人。
很多时候他打电话给父母,会说一两句关于自己的压力,可父母给的回答都是:“你知道为了让你进这个学校,我们求了你伯父多久吗?”
如果中途放弃了,不仅浪费父母的心血,也更让家族里的人看不起。
周疏雨觉得很累。
梦想一直替他吊着一口气。
快高考之前他请假回了趟家,打算和周汝城谈一谈,他毕竟是老教师,对处理复读生的压力应该颇有经验。
他曾经就是这所高中的学生,所以对周汝城的办公室了如指掌。
可对眼前的情况,却全然陌生。
那天在门口偏僻的角度,他看见了自己一向乖戾的堂弟,以几近贴紧的姿态,将一个女孩子困住。
她的表情显露了极度的不情愿,可周疏雨却一下子僵滞。
他该插手吗?
他改变不了周洛祺,这一点周疏雨很清楚。
而事情闹到周汝城那里,以他对小儿子的偏爱程度,很有可能息事宁人,甚至怪罪自己。
他现在几乎是处处有求于伯父,和他们家闹不愉快,值得吗?
可就当做看不见吗?
周疏雨还没考虑清楚,谢司晨就出现了。
看着他铿锵有力地念出沉知许这个名字的时候,周疏雨的心脏沉沉地顿了一下。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春意知几许。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夏。
他比周洛祺要大一些,复读完的暑假,周汝城有提出过让他辅导堂弟学习的请求。
因为是亲缘相近的亲戚,周疏雨比别人会更了解周家的结构。
上梁和下梁,稍微歪一点,就差之毫厘。
或许表面上仍端正挺立,实则不堪一击。
他知道,周洛始看起来正直勇敢,其实背地里软弱自私。周汝城表面上清廉和蔼,实则绵里藏针。
而周洛祺,是他们缺点的集合。
周疏雨没有指望短短几十天的假期能够改变一个人,只是,每一次见到周洛祺,他都会想起沉知许。
那个男孩子将她救走了,那后来呢?这样的情况还有再发生吗?
然而,即便再发生,周疏雨也没有那么巧合能够目睹,更别提伸出援手了。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周洛祺已经变本加厉。
沉知许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
周疏雨读的是法学专业,文科生拥有着更细腻且敏感的心思,对道德与法治的无尽考量,让他内耗了许多年。
沉知许作为他懦弱的一个缩影,像一颗种子一样种进他心里,生根发芽。
教育赐予他无限的意义,可他却没能真正塑造品格。
他很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