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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九号:梦醒。我上学,搭车时我认真地想自己到底还在作梦,或是清醒了。梦里梦外的生活没大分别,场景不是居住的社区,就是大学、樊梦的家(应该说是我想像中的他的家)。我打开袋,搜索,找到梦笔记,才肯定这是梦。我无法分清梦与现实的交界。我又与樊梦缠绵了,过程不太记得,很快掠过。温存了很久。樊梦伏在我身上,我们双腿交叠,难分你我,他将我额前微湿的发拨上去,就着我的额头吻了一下。然后我又作了另一个梦……
    梦作得太多,使我心神恍惚,不自觉提早入课室,察觉到这一点时就太迟了。樊梦向我搭訕——他第一次这样做。这个在梦中与我分享了无数次亲密的人,在现实中终于主动对我说一句话。我的身心在梦中得到满足,醒后发觉身边没有他,甚至生活里他只当我是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件助他摆脱春梦的工具。
    今日轮到这场梦。我已经不需要翻看梦笔记,也大致记得樊梦当日作的那场梦,或者猜到今天我跟他有什么对话。梦反映我的未来,却只显示与感情有关的一部分。若有天,我在梦中跟樊梦分手,那到时候挽留感情的人又是我吗?现在接近樊梦的人是我,日后完结感情的,大概也是我。犹如亲手带大一个孩子,看着他长大,再杀了他。为什么『他』要将这个责任放在我肩上?樊梦真自私,他什么都不知道,坐享其成……不,我在想什么?自私的人是我才对,是我,在观看『他』所给我的梦后,动了心,将樊梦拉入局中。然则,樊梦是受害者。
    可是我怎能忍受一个夜夜与我缠绵的人,在现实中对我不屑一顾?是的,在『他』让我看这些梦时,『他』就打定主意将樊梦送给我……『他』知道我必然会受到梦的诱惑去行恶。抑或这是一场考验?若真如此,我输了。我心甘情愿落得疯狂的污名,只为换来现实中如樊梦的一次缠绵(虽然我自己怀疑是否只满足于一次)。
    我告诉自己,对于樊梦我只是抱着求知慾:一个外表木訥的男人果真有梦中风情吗?现实中的樊梦以为与我保持君子之交,就能去除春梦,他这观念没有错——我梦中的樊梦就曾经与我变成极普通的朋友。可是,君子之交无法去除我的春梦,因为与樊梦成为普通朋友的我必须苦苦压抑性欲,至夜里梦中释放出来,才引起更火辣的纠缠。
    我告诉自己,我们没有感情基础,若真要说,是『他』为我们牵针引线。我想也没想过要跟他认真发展感情,甚至是可笑的长长久久。我只想知,在现实里跟樊梦缠绵过后,会为我的梦带来什么变化。樊梦,你别怪我——你自己也将我当成一件工具,那为什么我不能够当你是一件实验品?你想过的,我都想过,因为我比你早作梦。
    于你而言,你自觉跟我谈一两句,做普通朋友,既不会为我带来痛苦,自己也能顺道摆脱怪梦,还从此多了我这条人脉,一举三得。但你无法想像春梦如何折磨我,一个正常人无法忍受在现实中被春梦的对象疏远。梦是一种麻药,终有一天我会受不住现实与梦境的落差,选择长眠——我长眠了,你会否因此觉得轻松?
    也许我不该这样想你。
    只有在写笔记时,我才觉得自己能够与你对话;只有夜里,我才能与你亲热,渐渐我想: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梦里的应该变成现实,现实应该变成梦。若你在梦中对我冷淡,至少我自梦境醒来,还能拥抱着你,求你给我一点慰藉。
    今日我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你叫我兆春。在梦里你不是这样叫我的,你叫我做『楚』。楚——我在大街说要吻你,叫你合上眼,你合上眼,我躲到一旁去,你迟迟未感到我的嘴唇落在你唇上,你张开眼,看不见我,气急败坏地怒吼;楚——我佔领你的精神你的身体,你央我给你一个痛快;楚——我们去小食店吃东西,你轻轻叫我,你说我吃得一嘴酱汁,像只乌嘴狗……你叫过我这么多次,现实里你依然叫我做『兆春』,如系里任何一个人一般你只叫我做兆春。
    那时你一定猜不到我在想这些。
    有一点颇奇怪。我原来作的梦里并没有joe。原本我这天跟樊梦的对话应该已经结束,joe忽然行过来,还想叫樊梦搬位。我没怎想过就开口挽留了。joe是个长得挺漂亮的男生,文静内向,可是来去无纵,一下课就敏捷离去,这点与樊梦很相似。我们读的文化系与genderstudies有联系,基本上全系人对性取向很开放,不少人是双性恋,亦不讳言同志。joe就被几个同性恋的tutor追求过,可惜他天性冷淡。
    我感到不自在,发觉『他』未必让我控制一切。『他』将joe调上来,或者是要给我一个警惕。有一刻我想过『他』派joe来惩罚我的骄傲,转念一想,这也太杞人忧天。
    可是,真的,我动作太慢了。
    三月十一号:我开始作别的梦——一些小时候常常作的梦。没有樊梦了,使我安心起来。最近几个月每晚入睡前,我都在猜想梦中的樊梦会跟我做什么,所以如今作回幼时常作的梦,就好似看电影太多的人忽然有两晚不用再看电影,得到休息。我作了那个有关升降机的梦——那时我是常常作的。一个人在升降机,按下自己所住的楼层,忽然升降机一抖,人便如盛在盒里的波子般,不能立足地面,而在空中晃了一下才落地。
    升降机暗下来,只有显示楼层数字的一栏在黑暗中发出绿光(有时是红光,昨晚的是绿光),眨得好急,楼层数字跌到负数,或者升到百几层,我很快就知自己在作梦。以前作此梦,我都察觉到自己做梦,但一时三刻醒不来,只会惊得想哭,想:怎么又是这梦?可现在我已失去震惊的能力。
    当每晚的梦逐步成真时,你会发觉自己已不知道什么叫做恐惧。
    我当然醒来了。
    这天要上学,但不会见到樊梦。我上了车,靠着车窗,昏昏欲睡,就听到手机铃声——我用了《陀飞轮》作铃声,原因是梦中的樊梦都用此曲作响闹铃声。那使我多少感到自己贴近他一点。我以为是女朋友打来的——都是平时无聊才一起出街食饭的女子,大家目的一致,志在打发时间,没有投入感情——不想接。我没有接,等手机不再响,才翻查纪录,发觉是樊梦打来。
    樊梦主动打电话给我?
    我想了一想,竟从没有梦见过这情况。『他』明显在警告我:事情已超出我的预算,即使先做梦的人是我,那也不代表我掌握主权。『他』在嘲讽我,『他』先给我一切权力,让我以为自己能为所欲为,又逐点收回,看着我一隻螻蚁挣扎,看着我做尽『他』要我做的事,于是甜蜜的感情或性爱,其本质都不是出于爱,而只是一场场经过精心策划的表演——在我为樊梦神魂颠倒时,『他』不知在哪个角落窥伺着,看完后,叫一群同伙发表感想,然后『他』再用各种手段撮合我跟樊梦。
    我们满足了『他』的欲望,那是因为『他们』乐见一对男性相恋——出于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因此,我们被『他们』看上了,『他们』不顾我们的感受,硬要将两个不相干的男人扯上关係,逼我们做爱,逼我们相恋,逼我们好似童话故事的结局般快乐,将我们永远绑在一起,要我们至死不能分开。
    不,我在想什么?但真的,我肯定『他』在某个角落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是看得津津有味的。我该将一切告诉樊梦,来一个绝地大反扑……是的,我在想什么?如果我真的跟樊梦好上了,就会进入『他』的圈套。
    手机又响,这次我接了电话。樊梦说明来意,我就猜到他为何打给我——昨晚他应当是作了一个刺激的梦,受了太大打击,又见今天没有跟我一起上的课,便近乎绝望地打给我,试图以这一点点接触来助他摆脱怪梦。我之所以这样猜,是因为他问了我一些十分无聊的事,那些事他不用问我也能问其他人,何况以他严谨的性格,又怎可能忘记交论文的日子?我冷笑,以前我和樊梦什么也不是,现在我倒成了他心中一服灵丹妙药。
    他一问完交论文的问题,就deadair了。从他没有掛线的行为来看,他想跟我多聊几句,我就成全他。谈着谈着,我竟然约他去食午饭,而他答应了。
    好了,我和樊梦单独去食饭——这一幕我倒是梦过的,但梦中我们已是情人,想来梦中那一场食饭戏不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场。在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我装作什么也不知,同时找机会弥补近日失序的事(指joe的介入、我收到樊梦电话这类在梦中没有出现过的事),将事情导回梦中的轨跡;二,我对樊梦坦白。
    坦白又能怎样?我们要成立一个研讨小组,商讨梦的起源,共同面对『他』的考验?成立这些作战小组固然可笑,但真正好笑的点在于我们连见那人一面也不可能——上哪儿把『他』揪出来?即使我将一切告诉樊梦,他只会觉得我和他都是受害者,从而安心下来,但要解决问题却是不可能。我们身不由己,只要『他』还想看这场马驑戏,我们就要竭力演出一幕又一幕的好戏。剧本在哪里——或者有没有这样一部剧本,没人知道。
    这要取决接下来的那一顿饭——我要面对樊梦这一个人,看他是不是梦里的他,再想我是否要逼自己做一个变态的奸角,去设局,然后得到他。
    至此,我更觉得『命中注定』的缘分是可怕的——它是一种专权。这种所谓缘分与浪漫无关,它是由一个没有人见过的『他』所决定。歷来经典爱情都是由『他们』主宰:梁山伯爱上祝英台这个不男不女的人;贾宝玉怎么偏要爱上林妹妹,否则就意难平?无论是梁山伯或贾宝玉,大家都没有选择,他们的一言一行,皆出于作者决定。作者逼角色从某些行为中得到快感,又逼角色相信某些结局代表幸福:幸福变成一种种符号,只要有某些象徵物或象徵性的场面,就指向幸福:被爱人亲吻会得到快乐、一个本来百般虐待女主角的男主角忽然略施温柔,女主角就从施捨得到幸福……
    没错,作者就是『他』,观看文本的人是『他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套剧,有些剧格外受欢迎——名人演员的剧本;有些剧演出过一次,没有什么观眾,如街边一个露宿者的一生。而我的一生——我楚兆春与樊梦的关係——这可算是一个大剧本中的一个章节。这个章节必定有作者,而且作者主宰我的心意,或者这一刻我作出的反思,都是出自『他』——作者——的笔下。
    如此一来,什么是意志?什么是个人?人的一生不是属于人自己,人的一生是由一个或多个作者所编定的。于是,人出生不是为了追求幸福,而是帮助『他』演出一个剧本,穿上『他』的意志,做一些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
    我几乎要晕倒——那我面对的这个两难抉择——即得到樊梦或者向他坦白,这个决定到底是谁替我下的?又是谁在观看我们?
    有没有方法衝破『他』,自『他』手里夺回我的人生?
    不。没可能的,假定我由某个人创作出来,则我这一秒的呼吸也是由『他』主宰。一个机械人也无法杀死製造他的科学家。一个角色又如何能够杀死作者?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我所做的一切行为,都出于『他』的决定及意志,因此我是无辜的。我不需要负上任何责任。樊梦沉醉于肉欲中,也无需负任何责任。我们只是被观看的对象,只是『他』生產出来的物件,则我们就算做出任何事,坏的也不是我们,而是创造及观看这些东西的『他们』——『他们』的道德观。
    那么,是谁决定『他』的意志?是谁决定『他』创造出我们?
    我暂时松一口气。我想,我知道我要怎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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