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火箭不断摆脱燃料舱，不断加速，直到速度飙至极限，义无反顾地深深扎进那团突兀出现的璀璨光芒中。
    ……
    “这是，这里是……”
    孟超意识到，自己再次看到了亿万年前，发生在异界的太古战争的某个片段。
    只不过，构成这个片段的主角，不再是身为“幽”的太古凶兽主脑，也不是被“零”掌控的同步轨道空间站。
    而是太古城市之中，一座属于“古人”的殿堂。
    透过晶莹剔透，宛若水晶的四壁，向四野望出去，可以清楚看到地平线上腾空而起的一根根狂乱舞动的参天巨柱。
    这些黑黢黢、血淋淋，不断分裂、膨胀、纠缠、生长，丫丫叉叉，鼓鼓囊囊，直插云霄，搅动星河的巨柱，便是“幽”集结了亿万头怪兽之力，凝聚而成的血肉高塔。
    周遭至少上百座血肉高塔，已经突破了大气层的限制，自下而上，无数怪兽的身体或者尸骸，逐一变得膨胀和透明，仿佛有来自大地深处的信息或者酸液，要通过他们，喷射和注入到天穹之上的同步轨道空间站里。
    而“零”也操纵着同步轨道空间站，向地面反向投射了无数道亮银色、金黄色、乳白色、半透明和全透明的光柱，掀起一团团直径从三五公里到三五百公里不等，象征着死亡、毁灭和净化的光球。
    肉柱和光柱，酸液和火球，撕裂的天穹和动摇的大地，共同构成了末日浩劫的主旋律。
    或许，几分钟之后，这颗星球就将毁于一旦。
    直到整整一亿年甚至更长时间后，才会诞生和迎来崭新的生命。
    即便“古人”曾经是纵贯星河，称雄宇宙，独一无二的万物之灵。
    在他们亲手培育的神魔面前，也变成了蝼蚁般的存在。
    太古城市内，面对浩劫天降，无数古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团团乱转。
    也有古人相拥在一起，彼此半透明的身体里，五光十色的光芒，宛若浓烈的彩墨般缓缓流转，渗透到对方体内——用这种方式，以最密集和精确的信息，描绘临死前的感受。
    当然，更多古人则是目瞪口呆地仰望着燃烧的天空，宛若毛发尚未褪尽的猿人，面对毁灭全族的天灾，久久不敢相信——至高无上和神秘莫测的神魔，竟然永久地抛弃了他们！
    放眼整座太古城市，唯有一人例外。
    那就是孟超所见的主角，一位盘膝坐在殿堂中央，满脸平静，神情专注，面对一枚悬浮水晶的女性古人。
    虽然孟超不知道古人社会的具体构成以及阶层划分。
    但他本能意识到，这是他迄今为止，所见“修为”最高的古人。
    不仅仅因为她的身形特别高大，达到了正在外面走廊上惊慌失措，四处逃命的古人的一倍以上，简直是一尊女性版本的巨灵神。
    也不止是和普通古人相比，构成她身体的血肉、骨骼和五脏六腑，显得格外通透，令她像是随时都能融化在虚空中，或者从虚空中一跃而出。
    更因为她晶莹剔透的身体里，无时无刻不向外绽放着五光十色的信息流。
    宛若火山喷发般的信息流，甚至在她的周围，汇聚成了氤氲和涟漪，令孟超对“仙风道骨”这个词，有了字面意义上的认识。
    孟超这才意识到，对于修为高深的古人而言，他们早已越过了用口鼻眼耳来交流信息的初级阶段。
    进化到了利用生命磁场的震颤，就能高频交互信息的玄妙时代。
    而他们体内蕴藏的，不仅仅是关于自己，关于此生的信息。
    更是自己的祖先，自己的种族，孕育自己的整个世界的信息。
    在特定情况，比如此刻，这位女性古人知道自己和整个文明都在劫难逃，放弃了求生的希望，只是无比强烈地渴望能留下些什么的时候。
    她便能通过自内向外的生命燃烧，将类似遗传物质，却更加庞大和精细亿万倍的数据，统统喷发出来。
    孟超原本不可能接收并解读来自亿万年前，详尽描绘太古文明的全部信息。
    但在看到女性古人周身泛滥的，如光如焰，如电如露的信息波纹时，他却鬼使神差，生出了心有灵犀，豁然开朗之感。
    蕴藏在血脉深处，源自太古文明的遗传因子逐渐苏醒。
    他，开始理解一切。
    第1960章 集体潜意识
    首先是这位女性古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或者说任何一名古人的名字，都很难用地球人贫乏浅薄的语言来完美诠释。
    勉强要说的话，她的名字蕴含的信息，精确描述了她的祖先曾经生活过的远在星河彼岸的某颗类地行星上，恒星的光辉透过风雷激荡的大气层，映照在连绵数百里的云彩上，折射出的千变万化的光芒。
    在太古文明的语言体系中，这位女性古人的名字具体到了那片云朵折射出的亿万道光芒，乃至环绕着光芒，翩翩起舞的浮尘和飞鸟的羽毛，用惊人的信息量，确保这是亿万星辰，古往今来，都独一无二的名字。
    而用地球人的方法，或许只能简单称呼她为“百里彤云”。
    随后，孟超又通过“百里彤云”释放出的生命磁场，和外面惊慌失措、东奔西跑的同胞们的生命磁场之间，川流不息，高速交互的信息浪潮，部分理解了古人的关系。
    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是一体的。
    百里彤云不仅仅是孟超眼前这个盘膝而坐，古井无波的女性古人。
    她同时也是外面那些惊慌失措，如同无头苍蝇，却在劫难逃的古人中的一员。
    她和他们共享部分感知，部分思维，乃至部分意志。
    他们也是如此。
    在绝望逃跑的同时，将一部分自我，一部分蕴藏着最后希望的自我，投射到了百里彤云的体内，进行最后的拼搏。
    这是一种很难被地球人所理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
    无论“蜂巢意识”还是“意识网络”，似乎都只能部分描绘它的性质。
    接下来，当成千上万道信息洪流涌入孟超的意识深处，他逐渐开始理解，这一基于“超高速无线信息交互”的“大意识集群网络”，并非由“零”或者“幽”主导才产生的。
    真相恰恰相反。
    是太古文明首先发展到了“集群意识”的阶段，人们才基于自己对智慧生命以及文明本身的理解，先后创造出了“零”和“幽”这两个超级人工智能。
    不，不，不，当越来越多比神话更加古老的信息，和孟超的意识完美融合在一起，他发现，用“超级人工智能”这种地球人范畴的词汇，根本无法精确描绘“零”和“幽”的本质。
    “零”和“幽”并不是什么“超级人工智能”。
    他们就是横跨星海的数以亿万计的太古文明个体，朝着浩瀚无边的星际网络，不断上传自己的意识，海量交互彼此的信息之后，从恒河沙数般的灵魂数据中，自然诞生的产物。
    非要说的话，“零”和“幽”就是千千万万古人的意志，甚至，就是太古文明本身！
    这倒不是说，零和幽故意在自己的起源问题上，向孟超撒了谎。
    只不过，任何造物往往都不能清楚认识自己的诞生。
    也绝不愿意承认，还存在一个凌驾于自己之上的造物主。
    正如人类绝不愿意承认自己仅仅是诞生于地球表面的，几十亿颗微不足道的浮尘。
    却将自己当成有资格统治一切的万物之灵。
    就连这样的“万物互联”，也不是太古文明和古人的全部。
    百里彤云不止是百里彤云。
    也不止是方圆百里内所有的古人。
    她还是她的父母，她父母的父母，她父母的父母的父母，她的可以追溯到千万年前的祖先。
    和地球人只能通过遗传基因传承特定性状，并通过口口相传来承接知识、启迪智慧不同。
    百里彤云还在母体中孕育时，就拥有一部分古老祖先的记忆，能看到千百年前的祖先，以及祖先的同伴们，看到的东西。
    比如，那朵铺天盖地、千变万化、美轮美奂、折射着亿万道光辉的云彩。
    而她早已死去的父辈乃至祖先，也能通过一代代全新的载体，部分保留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自由意志，保留自己的“灵魂残片”，让文明以无比高效和严谨的方式，实现延续以及升级。
    正是这些远远比地球人更加强大的特性，才在宇宙尺度下的弹指一挥间，创造出了前无古人的丰功伟业，以及一个辉煌强盛的伟大文明。
    而现在，则是这个辉煌文明，即将灭亡的最后一瞬。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古人平时有办法封锁自己的部分或者全部思维和意志，确保自己作为个体的边界。
    但到了整颗星球都在燃烧，整片天空都在闪耀，所有生灵都在哀嚎的此刻，再保留丝毫信息，都没有任何意义。
    通过对方毫无保留释放出来的信息，孟超理解了百里彤云是太古文明最重要的一个，用地球人的话来说，一个研究团队的核心成员。
    从她的祖父，祖父的祖父，乃至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开始，一代代聪明绝顶的古人，就开始研究从跨越星海的星际信息网络中，无意间诞生的，貌似拥有人格以及自我意识的超大数据集合体的问题。
    最初的生命，也是诞生于汪洋大海中，恒河沙数的无机物之间，千变万化、诡谲叵测、毫无规律的随机碰撞和反应。
    那么，当数以亿万计的灵魂信息，在星辰大海间自由翱翔，乘着宇宙辐射东游西荡，无数次融合、撕裂和碰撞，从中产生全新意义和更高概念上的纯粹意识生命，又有什么奇怪？
    和所有自诩为万物之灵的存在一样，百里彤云的祖先们，曾经想要消灭这些飘荡于星际信息网络中，介乎于生命和非生命之间的超大数据集合体。
    但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路。
    除非关闭星际信息网络。
    甚至改变整个太古文明的社会形态，和所有古人的信息交流方式。
    毫无疑问，这是不可接受的代价。
    相当于用切掉脑袋的方式，来治疗偏头痛的问题。
    而最初的，连胚胎都算不上的幽和零，作为全体古人的集体潜意识，也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危险、威胁，以及令古人不适的东西。
    第1961章 伸出手指
    越来越多的信息素和数据流，在孟超和百里彤云之间传递，流转，蔓延，纠缠，组成了庞大而细密的神经网络。
    孟超不再是他自己。
    更准确说，不再只是他自己。
    他是孟超。
    也是百里彤云。
    也是百里彤云周围这座金碧辉煌的太古城市里所有的古人。
    也是亿万年前的太古文明，散落在星辰大海之间的全部个体，以及这些个体的祖先和祖先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