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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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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库周围有人看守,见有人来了,都紧张了起来。长史与领头的一个打扮看起来比别人更好一些的武人模样的人说了几句话,守卫们便将他们迎进去。
    随从们将库房里的灯烛点头了,宦官道:“就是这里了,府里已什么痕迹也没发现。”
    郑熹这才打开了单子扫了一眼,见上面写了不少东西,估摸价值超过万金,有些物件估件再高一些,这些东西得奔两万金去了——对代王府来说也不算个小数目了。
    他将单子给了祝缨。
    祝缨正在打量这内库,王府的内库分两层,他们现在身处一层。她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房子还有个二层,进来却没看到楼梯。这里地上铺的是青石板,墙壁也很厚。祝缨往跺了跺脚,长史道:“每块都敲过了,没有空的,没有地道。”
    接过单子,她只看得懂上面写着“金一千两,银两千两,夜明珠一对”,剩下的东西看得她有点冒汗——这些玩艺儿她闻所未闻。有些物品的名字还挺长,她也就只认得半截,她不确定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也无法估算这些东西的价值,更不知道这些东西长什么样、堆起来是多么大的一堆。
    郑熹看她的样子不轻松,问道:“如何?”
    祝缨道:“我得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大,值多少钱,才好弄明白怎么才能将它们偷出去、偷出去后它们会往哪里去。凡招了贼,必有贼赃,有的已销赃脱手了,有的不好出手或许还能查着,这些您都是知道的。”
    郑熹目视长史,长史道:“这位小郎君稍待,我等须得再开个单子出来。”
    祝缨点点头,又问郑熹:“我能四处看一看么?”
    郑熹再看宦官,宦官道:“请。”
    祝缨也是头回进这么大个库房,里面纵使遭过贼仍留有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珍宝,祝缨一时有点眼晕,拿起个杯子问道:“丢失的与这个,大小相仿么?价值如何?”
    宦官问道:“小郎君说的是哪一个?丢的杯子有三种,大小形状各不同。”
    祝缨叹了口气:“是我想得不周到,您多担待。府上丢的东西有点多,您等我再看看,一并请教。”
    又看到了一个贴着封条的小箱子。宦官状似无意地凑上前说:“这里是金子,那边儿还有些银子。”
    一千两金子,听起来很多,其实也就五两一锭的小金锭二百锭,五两的金条也就是一小条。只要箱子够结实,也就是一小箱的事儿。银子的体积比金子大一些,整体的体积也不算很大。
    郑熹问道:“金银上面打上印记了吗?”
    宦官道:“有的。”
    祝缨在库房里转了一圈,终于明白这二楼是怎么回事了,却是楼板上开了个方口,要往上去的时候再把梯子移过来。她问:“上面也丢东西了吗?”
    宦官道:“是呢。”左右看看,才对郑熹道:“七郎不是外人,老奴便说句话实,这楼上楼下都能丢了东西,还能不叫人察觉,郡王很是疑心有内鬼。”
    郑熹点点头。
    宦官道:“里里外外的人,凡这几天当值的都拿了拷问,一点儿线索也没有,一个个嘴硬得很!”
    郑熹道:“拷打朝廷命官,要当心。”
    宦官轻笑一声:“有分寸的,不好打得过分的也有办法。”
    笑完,他才显出一点点愁来,说:“不管是谁发了这一笔财,日常一前一后都得有些痕迹。一前,是说有了用项,或是好赌欠债,或是有了相好,或是家中有人重病,或是吃了官司得罪人要打点之类。一后,是说生活奢侈,置了田宅、出手阔绰、家人换了新装束等等。没有,都没有什么异常。
    七郎知道的,哪家的账目上没一点花头呢?就这些日子,府里查出好几起旁的事儿,一一发落了,只这一个最大的……唉……”
    长史又回来了,将一张添过的新单子给了郑熹,后面大致写了个约数的价格。长史道:“唉,除了金银一类,这些用器,日常只是用,咱们谁个会细究它值多少钱呢?只有个约数。”
    祝缨老老实实给他作揖,又往楼上看了一回,再下来时她冷静了许多——这个案子,它是有些难度的。
    王府内库失窃有些日子了,听宦官之前说的话,就知道这些人或许傲慢但绝不是草包,寻常的搜查手法他们都知道,怀疑的方向也都对。而内库上下留的线索,也几乎可以说没有。除非世上有妖神鬼怪,不然,肯定得是内鬼干的。
    她连房顶都检查过了。有些人家失窃,是有贼扒房顶掀瓦,那样外面看不出痕迹来。王府的房子,内库,其结构比一般民房好太多了,还要铺上几层防水隔热的材料,最后再加瓦片。要把这些都扒拉了再下去偷这么多东西还不被人发现,外人是极难做到的。
    内鬼,因为贼人就是府里人,在这儿留下痕迹是正常的,无法按照“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脚印”之类的原因锁定谁有嫌疑。
    再者,经过这些日子,内库上上下下不知道被搜检了多少遍,收拾完了之后还清点损失,清点完了之后再造册登记、重新安放。王府里的仆人皮绷得紧,生怕上头心情不好迁怒,打扫了不知道多少遍,痕迹几乎都被抹完了。
    “追踪”这项本事,在这儿算是废了。
    祝缨看了郑熹一眼,想起来郑熹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你是有天赋的,还是要学习,要知道你天赋用完了、没用的时候,该怎么办。
    现在她就遇到了这类似的情况。
    郑熹、长史、宦官都不傻,看出她为难了,宦官笑道:“小郎君既看完了,不如咱们先往前头去?七郎,你再不去,太妃娘娘该过来找你啦!宴已摆下了,今晚你怕是走不脱啦。这位小郎君,咱们自有人管待,你可不用担心。”
    祝缨道:“你们忙,你们忙,我再看一看,行不行?以后再想仔细看看,也不敢来打扰,岂不误事?”经了花姐一事她更明白京中这些富贵人家,等闲也不愿意让外人进自己家里搜检,王府就更不可能让她来来回回想起一出是一出了,她得借这一次机会,厚着脸皮把能想到的都摸一摸底,回去再仔细琢磨。
    郑熹道:“那你就看。”
    祝缨道:“那您得帮忙。”
    宦官与长史交换了个眼色,只听郑熹问:“要我做什么?”
    祝缨道:“凑东西!照着单子上失窃的物品,再找原样、或差不多的,凑一堆来。东西出来了,东西就能看出来了呢。”
    郑熹笑骂:“就你会支使人!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宦官忙说:“这也不难。”长史也说:“就在这里,也不耽误。”
    他二人不是日常看守内库的,看守内库之人当嫌犯拿了,又略费了点周折才将东西凑齐,此时天已经黑了,内库又点了些羊角灯。
    看着这一堆与失窃之物相仿的东西,三人也都皱起了眉。
    郑熹是个明白人,他问的时候就点明了难处:祝缨一个穷鬼神棍家出来的,没见过好东西,自然也就不知道与之相关联的很多本应明白的细节。常识不足、见识不够,易使她漏掉一些有用的线索。以她的聪明本可破的案子,也就因此会生出许多波折、白耗本不必费的力气。
    现在东西齐了,好些之前看不明白的,也就显出来了。这一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两个人想一次搬运出去也是不可能!要么多人,要么多次!其中还有一些珍宝,有些还是内造的,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大部分东西单样的价值还不低。
    祝缨又请拿出内库的清单,请宦官和长史与她一起清点,将两份单子对比,又问各个东西摆放在哪里。却是分散在各个门类里的。上等的丝绸一处,金银器皿一处,玉器珠宝一处,香料一处,珍贵药材一处……各处都丢了贵重东西。
    祝缨盘膝坐在地上,想道:要是我,为什么会这么偷?又该怎么把这些东西弄出去呢?
    那边,太妃已派人来催:“已丢了这些日子了,不在这一晩上,不要饿坏了我的乖乖。”将几人硬是叫到了前面去吃晚饭。
    祝缨心中十分不甘,临出内库,还回望了两眼,又坚持提着灯笼绕着内库转了一圈。内库外面连棵树也没有,也无处躲藏借力。王府地方不小,库房还不是紧靠围墙的,巡逻的人都会绕过来看,且墙也是完好的,连墙上漆的红漆都没有剥落。
    地上的脚印也看不出端倪。
    祝缨沉默了。这案应该能破,但是,她干不太快,毕竟她对失窃的东西并无了解,连嫌犯和证人都不让她问,只有长史和宦官出面转述。如果王府肯的话,悬赏征线索,洒出人去铺开了搜赃物,可比现在这样快多了。
    然而又不行,还能让“外人”插手。
    祝缨又极想把这件事做成、做好,还得考虑不能得罪了王府里的人。
    她得好好想想。
    …………
    那一边,王府的主人们却是等不及了,他们还要招待郑熹好好吃饭呢!
    老太妃和高阳郡王也不要郑熹现在就给他们个结果,老太妃见他们脸上没有喜悦的神情就知道眼下没有个结果,她也不恼,嗔笑道:“哎哟哟,我的乖乖,还跟小时候一样,一旦功课没能立时叫师傅夸个上等,脸上就带出来了。”
    郑熹对上外婆,也只能哭笑不得地叫一声:“外婆!”
    祝缨从中竟听出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老太妃很吃这一套,亲自给外孙找理由,说:“就算是去庙里许愿,也得烧的香烟飘到菩萨座前祂才能知道不是?”
    又向儿子夸外孙:“七郎心里有咱们,听了信儿就过来啦。”
    顺便又说祝缨也辛苦了:“可怜见的,小小年纪这么奔波。来人,陪他去好好管待茶饭,你们也不许吓着他。”
    祝缨又被长史给亲自陪着吃饭去了。
    王府长史,跟大理寺的少卿一样的品级,这就是让裴清陪祝缨吃饭,祝缨可不敢往上面坐。裴清,那是大理寺吃午饭的时候都不跟祝缨一个屋,赏一盆鸡汤就是给面子的主儿啊!
    祝缨硬是不坐,长史看她不像沮丧的样子,倒有几分欣赏这小孩子的心性沉稳,笑道:“你是七郎带来的,是客。年轻人,在这里不必像外间他们那样推来叙去的。”
    祝缨道:“既然不用假客气,就算随意一坐,您看看您这样的人才,再看看我这样的年纪,也该请您上坐的。”
    长史笑道:“好吧,你我同坐。”
    两人勉强平坐,一时酒席上来。祝缨先说:“容晚生以茶代酒,谢您今日招待。”
    长史道:“但饮无妨。”
    祝缨腼腆地说:“恐怕酒后失态误了事,今天的事,我还得好好想想。”
    长史也不勉强,与她饮了一杯,放下杯子让了一回,才问:“怎么?竟有些眉目了么?”
    祝缨道:“晚生见识浅薄,好些事情看到眼里了,还没理个明白,还须仔细想想才好。要是才有了一点儿进展就大呼小叫的,说我轻狂事小,办下去又进展艰难叫府上白白期望岂不惹人厌了。”
    长史道:“唔,小小年纪,十分通透,不愧是七郎都看重的人。既然自己肚里有数,我便不啰嗦啦。请——”
    长史举箸,祝缨也捏起了筷子。她看了眼流水般上来的席面,又遇到了看失物单子时的情况——她连人家王府的菜都有一半儿不认得是什么东西!只能认出个鸡、鱼的形状,又认得几个丸子、菜蔬之类。别的,就都没见过了。
    王府看郑熹面子上,待她确实不薄,上的东西她都不认得了!
    到于妙妙家里,东西她都认得,不过东西好些、贵些,纵没用过也是见过的。后来进了州府,也长了一点见识。再到京城,她也做了官,便以为京城繁华,比州府是强的,但也不过是因为地域不同、东西才有差异。郑侯府上,她只进过郑熹的书房,郑熹的书房是真正读书、理事的地方,还不觉得过份奢华。
    直到她见识了王府的库房、酒席!
    王府丢了万金以上的东西,还不着急,还能再凑出另一份相仿的,且除此之外各自依旧奢华。
    挟了一筷子肉块,吃进嘴里十分犹疑,竟不太能确定这是什么肉,也没人给她报菜名儿。祝缨心道:我可是在知府家厨房学过的啊!可见官员与王府差别之大了……
    祝缨吃东西香甜,长史留意看着她,不由胃口大开,酒也不喝了,竟多吃了一碗饭。祝缨吃饭的时候留意长史的动作,慢慢跟他学着。她学得很自然,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模仿父母说话、走路一样,坦坦荡荡的就是学。
    长史看在眼里,也不点破,有点能理解郑熹执掌大理寺,大理寺里积年审案、问案的老手不知有多少,历代传下来的破案法子也有许多,为何独独带了这么个雏儿来。
    祝缨吃完了,见没人传她过去,又恭恭敬敬地请教长史:“晚生要是向他们那里办案似的询问府里未免无礼,有件事儿想请教大人,您方便就给指点一下儿。”
    长史含笑道:“你且说来。”
    祝缨道:“看管内库的人……”
    “已然拿了,”长史微微皱眉,“今日已晚,你想见么?”
    “要方便,也请见一见,”她腼腆地笑笑,“不瞒您说,我还没亲自审问过人犯,就让我几眼,我也不直接问话。要能告诉我他们的住处,家里几口人,家里贫富等,那就感激不尽啦。”
    江山轮流坐,各姓的帝王都换了几家了,朝廷也开了不知道多少年,各地问案的也都积累了一些经验。朝廷法度也有个指导办案的手册,教着官员如何问案。什么取证、刑罚打多少、观察犯人表情之类,多少都有些章程在。
    否则除了明法科入仕的,或有明经进士乃至于荫官,之前根本没有接触过的,怎么能办得好案子呢?有这么个章程,依葫芦画瓢也能勉强办个合格了,至少程序上是对的。
    祝缨进了大理,自然也要把这一套记下。她先是赶上复核旧案,没能参与审案,近来跟着胡琏观摩,才有机会见识这样的场面,却又还没有亲自上手。
    她也不敢托大,练手也不能拿郑熹舅家这群不讲道理的人练啊!
    一口一个“我的乖乖”的老太妃,抱着外孙不松手的时候,脸上表情都没变就能说“打到吐实话为止”。丢了价值万金的宝物,甚至不想让京兆插手,直接把大理寺卿弄了来。
    在这儿捅个篓子,郑熹能保她的也有限。
    长史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已经精得像个鬼,仍然宽容地说:“这倒不难,我这便可以告诉你。”
    因为嫌犯已经被王府自己拿下审了一回了,这些人的情况长史都记在心里,慢慢说了,之后又失笑:“我忘了,说了这许多废话,你也烦着记。该写下来叫你看看,还有供词也可给你看看,不过不能带出府去。不必担心,太妃娘娘好几天没见着七郎,必不会轻易放他走了,你们两个今天就住下吧。”
    祝缨道:“我听上官的吩咐。有口供,自然是最好的。有劳。”
    长史命人取供词,供词没到,老太妃那里果然传出话来:“今天就在这里歇了吧!”
    祝缨也不坚持就回家,她这晚就在郑熹那边的厢房里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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