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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十七 大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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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三年,秋,镇海侯、海军都督府左都督李哲丁忧了。
    此事发生之前,士林颇忧国家将因此而动荡,但他们的种种猜测却全部落空,李彦直很干脆地上表奏请丁忧,就算是最守旧的士大夫,在那一刻也变得没什么话说了。士大夫中欣赏李彦直者因此而更加欣赏他,就是原本不满他的,也有因这件事而改变其看法者。
    当然,在李彦直丁忧的同时,有几桩人事变动在悄悄进行着,如戚继光的北调、俞大猷的南调,与他们的调动一起发生的,是大明帝国的兵力分配发生了转移,戚继光俞大猷不是单独前往西北和西南,和他们一起去的是一整个的新式军队系统。
    市舶司总署也开始纳入正式的官员系统,陈羽霆一转身就从李彦直的幕僚变为国家正三品大臣,让上海和北京的权力进一步融合起来。同时北京方面也委派了一个文臣作为权左都督,监临海军都督府。
    若是派了别的文臣来,哪怕是兵部尚书张经,只怕海军都督府诸将也未必肯服,但李彦直在离开之前曾反复嘱咐诸将,才使他们对高拱这个即将来临的上官算是默认其领导权,毕竟高拱也算是李系集团里在士林资历最深的官员,由他来接掌海军都督府算是一个折中的选择。
    高拱接任海军都督府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统合南京的官方制造局、大员的火器工坊、上海的火器工坊和闽西的火器工坊的技术与人才,在南京与芜湖之间的采石附近再办一座全新的火器制造局,以供应帝国军队日益增加的火器需求。
    戚继光俞大猷的调派涉及到国家的军事安全,陈羽霆和他的部属都不是科举出身,他们转作官员会对近百年来形成的文官升迁体制造成冲击,高拱的官职既重大又敏感,所以这三项委任徐阶也无法独断,都是在内阁商议之后经过中央的“廷议”才最终拍板,不过,如今的“廷议”也早已被徐阶所控制。
    大明中叶以后的体制本是一个有皇权制约着的“官主”政制,其政权系统内,既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也是“天子与士大夫争天下”,但到了今时今日,随着皇权被架空,加上掌握兵权的李彦直向文官们妥协,“官主”体制便有独尊之势。
    在“官主”体制内,就上下监督来说,是上级监督下级,就上下升迁来说,是上级提拔规则与论资排辈规则的结合,到了权力的最高层,则是官场大佬们利用公共舆论与立国义理(在当前是儒家学说)进行或明或暗的博弈,这种博弈落实到当下而言,就是官员高层的“廷推”与“廷议”。
    徐阶所领导的内阁与六部在过去几年里取得了不错的政绩,虽然局部地区发生了变乱(如漕变事件),但也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北面的蒙古在京畿战败以后就缩至草原深处,至今元气未复,属国朝鲜由于大明海军力量的增强而表现得更是谦恭,国家对外的尊严得到了维持,而对内由改革兵制和砍削藩王奉养,财政情况大舒,中央政府因此有了财力来推行一些惠民政策,如给贫困、受灾州县免税等等。而沿海富裕地区虽未得到这种政策倾斜,却有民众因为开海而逐渐走向富裕——稳住了内陆发展了沿海,在这种大形势下,大明帝国虽还说不上盛世再临,却也保住了大局的稳定与局部的繁荣,纵有一些不够和谐声音的存在,如藩王和失势的卫所将领,却已无法撼动以徐阶为首的内阁。
    拥有这样的好势头,以徐阶的政治手腕,控制整个廷推、廷议那就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李彦直的退让使士林开明派得到了更加完整的中央政权,而东海新兴集团则得到了实利。可以说,李彦直的这次丁忧,实现了东海新兴集团和士林开明派这两个联盟内部的皆大欢喜,不过,这一切此刻却似乎都与李彦直关系不大,在将海军都督府交接给高拱以后他就离开了上海,高拱派了两队鸟铳手、两队倭刀手作为镇海侯的护卫——鸟铳手的头领是付远,倭刀手的头领是李义久,都是李彦直的心腹,其实只是由高拱批了一纸文书,使这两支护卫队伍“名正言顺”而已。
    这次李彦直是先会合了妻子夫妻两人一般的都才没了父亲,这份悲痛也是共同。陆炳的丧事在北京也是极尽哀荣,陆尔容悲伤之余又忙得身心俱疲,可陆炳的葬礼告一段落以后她还是得匆匆南下来参加公公的葬礼。
    一行走的是旱道,一路都甚低调,李彦直赶着回家,便避开了遮道迎接的沿路官员,但进入福建省境内以后还是陆陆续续有本地乡绅前来迎接,不久到达延平府,李刚全身缟素赶来迎接这个弟弟,兄弟两人有好几年没见面,一见面就抱头痛哭,李彦直叫道:“大哥,三仔不孝啊,爹爹弥留时我也没能赶回来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李刚搀着他说:“三仔,莫这么说!爹临走时是盼着能见上你一面,但他又对我们说,自古忠孝难两全,你是在为国家出力,命不是自己的,人也不是自己的,万一回不来那也不是不孝!这些年你让李家光宗耀祖,那已经是最大的孝了!”
    李彦直一听更是心如刀割,只是哭着说不出话来。
    兄弟两人见面,一路都有官员陪同,不但延平知府、推官、境内各县县丞都到齐之外,甚至临府的地方官也都来助丧,福建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全部到齐,中间又有北京礼部派来哀悼的官员,代表皇帝来加封的太监,甚至诸王也都派人来了。
    到了尤溪境内,离乡还有十余里,有妇女头目望见,早已带领了数千助哭之妇哀哭起来,李彦直他娘年事渐高,大家不敢让她出门来,带头的却是李彦直的大嫂。
    两拨人一聚,李刚他家的先去扶住了陆尔容,陆尔容见过大姆后垂泪道:“我这个媳妇做得真是不孝,都还没来得及见公公一面。”
    李刚他家的等一帮妇女都知这位三婶是大家出身,纷纷劝道:“婶子是一品诰命,哪有我们乡下人可以随时随地,到处乱走。”拥簇了她回去。
    回到乡下,溪前村早就改名做李溪镇了,全镇才数千人,这时来到的宾客连同其手下,以及各方凑热闹的人却上了万数,幸亏这事早在李彦直回来之前一个多月就已在安排,又有官府的力量介入,六房吏员、弓兵民壮都来跑腿,如今已调配得算井井有条了。
    从镇门一直到李府,一路都是白绸白纸,铺得整座李溪镇如被雪花覆盖一般,临近乡里的人望见都教小孩子:“就该如此,才是光宗耀祖!”
    李彦直这一路也不顾和钦差、官员们的礼数就直奔灵堂,与妻子一起双双哭倒在灵堂前面。李大树这时已逝世多时了,就为了等儿子来至今停棺未葬,幸好李家香料药材够多,遗体处理方面不是问题。
    李彦直他娘在两个小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走了出来,李彦直抱住了她的腿哭道:“娘,三仔回来了!”扯了陆尔容和两个孩子上前说:“这是你的媳妇、孙儿。”李彦直他娘抱着儿媳、孙儿,一路也只是哭,旁边李刚他家的劝道:“三叔,莫再让婆婆哭了,小心哭坏了身子。”
    从海外赶回来的李介这一个多月来应付各方事宜,其实早把悲伤冲淡了,这时也过来道:“对,今天说来也是一家团聚的日子,该高兴才是。”
    李彦直他娘都是由得儿子们安排,这才也只是道:“是,是……”
    一家人见过了面,便有父老嘱咐该行礼了,唱礼官便高唱起来。
    这次李大树出丧,李溪镇是将之作为全族的第一大事来办,所有父老都忙活了起来。尤溪乡下本来自有一套丧礼规矩,但李彦直地位太高,这下是连皇帝都派了太监来,各地王公、官员派来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若还是按乡下礼节办,父老们怕失了体面闹笑话,所以所以这丧礼该如何办,他们还是请了本府进士、与李家有老交情的郑庆云来指点,基本是按京城礼数结合本地乡俗来进行。
    李彦直在外头时威权无限,但在礼制范围内,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所有李溪镇的人还都是李大树能得到皇帝的追封为荣,当下由李彦直带头跪下接旨,太监冯保宣旨,追封李大树为延平伯,一切丧礼,许以侯爵制式进行。圣旨中又写满了各种溢美之词,说什么李大树忠仁宽厚、教子有方云云。
    再接下来,便是诸王的使者行礼,本省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上前上香,再接下来才是本府知府、本县父母官上香,再接下来才是到场的进士、乡绅上香,李彦直权倾朝野,结交遍天下,部属满东南,甚至连佛郎机人都来了。在尤溪这种乡下地方,一个举人都是了不得的事情了,但这时要轮到举人都不知要多久,至于和李家交好的巨商豪贾,那都得在后面等着呢。
    只上香一事就忙了半日,李彦直虽是练过武的人却也经受不起接连的答礼,最后冯保忙建议他兄弟五人轮着来,没轮到的就到后面休息,他是代表皇帝说话,谁也不敢二语。
    李彦直到了后头,才有弟妹奉上茶汤,他娘又嘱咐:“别让三仔太累了,他才回来,赶了上千里的路,心里苦,若再受煎熬,怕身子挨不住。”
    尤溪知县和永安知县躲在旁边听到,忙“奉老夫人命”,去抬了张靠背长椅来请侯爷暂歇:“老夫人请侯爷躺一会。”
    旁人都退下了,李彦直看看陆尔容不在跟前,便拉了弟弟李智问:“我怎么觉得还少了一个人?”
    李智问:“谁?”
    李彦直道:“还有谁!你姐啊!”
    李智啊了一声,说:“好像风笑叔说姐的八字犯冲了,没让来灵堂,只是在老宅里戴孝。”
    李彦直哦了一声,又问:“姐身体还好吧?”
    李智说:“还好,就是瘦了。娘和大嫂她们都说是吃斋吃的。”
    李彦直默然半晌,就不再说话了。
    这场忙乱弄了足足三天,余韵又有七八日,没有一件事需要李彦直操心,但他却得像一个木偶一般被人牵来扯去,直到第十日才算歇下,对李介说:“二哥,亏是丁忧了,不然哪里受得了。”
    这时诸官都已经回去,热闹散尽,整个李溪镇便说不出的冷清,那些白绸白纸什么的散落得漫山遍野都是,预计都要花个把月才收拾得干净。
    李溪镇地处深山,但有个李彦直坐在这里,每日还是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或是来讨好,或是打探消息。李彦直却在丧礼之后便闭门不出,只是隔三日到三合馆讲学传道。
    这么过了两个多月,哀伤渐去,进入了平静而恬适的乡居生活,这种生活,李彦直在任上时不知盼了多久,不想这时闲了下来,却惹出了一身病来,有时忽然心跳加速,多汗手抖,一开始还以为是吃错了东西,或以为李彦直是习惯了外乡的水土,忽然回家水土不服了,便有下属千里迢迢从上海一带设法加急运了新鲜菜蔬肉禽来,但也没什么效果。
    又有人说,怕是丁忧期间戒了色,阴阳不调,李彦直想想也是,最近是少了房事,便又有人去选了十六对来自各地的二八佳人来,却依然没什么效果。
    跟着便有人疑神疑鬼起来,认为可能是有人下咒语用魇针,便有人到处搜寻,使出锦衣卫的本事把李溪镇闹得鸡犬不宁。
    李彦直愈加烦躁起来,怒道:“你们都给我消停消停吧!少整些事情,我还少些烦恼!”
    直到这日郑庆云来访,他下野时的官虽没李彦直大,但在李彦直幼年时曾保护过他,因此李彦直执礼甚恭,仍以晚辈自居。
    郑庆云听说了他的症状,笑道:“这不是身病,乃是心病。”
    “心病?”
    “对,心病,或者说,是闲病。”郑庆云道:“彦直你从极忙碌之中忽然卸任,转为极安逸,便易发此病。我当初也曾有过,也没什么大碍,过得数月,等习惯了就好。”
    李彦直哦了一声,笑了起来道:“如此看来,我倒是一条劳碌命。唐人说:偷得浮生半日闲——偷得半日闲是乐事,偷得太多了,老天爷就不许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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