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节
夷男咬着牙道:“那只剩下两条路了,要么是兰州,要么是原州。”
“兰州不可能。”马周立即摇头否定,“七八万大军沿凉州、兰州、秦州入关内道,行军如此之速,不可能攻城拔寨,所以必然在后方留有兵力。”
“所以只可能是原州。”苏勖一唱一搭的说:“突厥难破原州,而鸣沙大营距离萧关不远,灵州大捷之后,李药师率七千骑兵入萧关,一路南下,从百泉县出泾州,后一马平川,一日之内能入京兆。”
“唯一的问题就是六盘山实在不太好走。”马周叹道:“若是信使还能沿葫芦河、泾河顺流而下,但是骑兵……特别是六盘山脉中,很多地方都是要牵马慢行的。”
“再难走也该差不多到了吧?”苏勖斜着眼睛瞥了瞥脸色发青的夷男。
李善笑吟吟的说:“灵州战报是昨日黄昏时分送入长安的,信使是从萧关启程,沿水路南下,不过在泾州遭遇小股游骑,纠缠了整整一日。”
“所以,都布可汗如今兵压长安城,而这时候说不定李药师已率数千骑兵出泾州,从背后杀将出来了。”马周作势掐指一算,“应该明日能抵达京兆了……说不定还会从宁州、原州抽调兵力。”
苏勖瞄着看似镇定,实则如芒在背的夷男,心想魏嗣王实在是能洞察人心。
对于李善今天的谋划,马周与苏勖并没有什么意见,反正不需要付出什么过多的代价,说白了,战事的重心现在已经不在这儿了。
但马周与苏勖都建议第三份奏折……也就是那份唯一的假奏折,内容是李药师已然抵达百泉县,即将南下入京兆来援。
但李善却否定了,否定的理由一是时间上不太匹配,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第二点,想要让对方上当,就不能让对方看到你所有的目标,或者要将自己的目标隐藏在迷雾中。
这种思路往往针对的是那个“聪明人”,而夷男毫无疑问符合这个条件。
如果李善将灵州战报,李靖南下即将抵达京兆的消息一股脑的丢出去……夷男肯定是心生狐疑,顶多是半信半疑。
而现在李善只拿出了一份灵州大捷的战报,并且让苏勖、马周适时的为其剖析讲解局势……夷男反而会信的多,怀疑的少。
在夷男的脑海中,一切都是符合逻辑的,斥候的查探,都布可汗率大军穿插到京兆北侧,都证明了第二份奏报的真实性……延州道行军总管李靖真的没有率骑兵南下,除非是想造反,否则只可能是去了灵州。
如果唐军真的在灵州大破突厥,那么走原州是唯一的一条路……而这时候,说不定那位李药师已经在自己身后举起了屠刀。
夷男有不寒而栗的感受,他不再犹豫,也不敢犹豫,盯着李善,压低声音问道:“你要做甚?”
李善的笑容依旧温和,“现在夷男应该相信,孤可都是一片好意啊。”
“你要作甚?”
听夷男不耐烦的重复发问,马周轻轻咳嗽了声,提醒李善不要太过分……人家都这么主动了!
你要做甚……实际上就是夷男在问,你有什么条件,就痛痛快快摆出来吧!
“陛下授权,许孤与夷男兄商谈。”李善还有闲情雅致拿着筷子夹了片羊肉嚼着,“前事不问……呃,那崔明干与乔师望已经身亡了?”
夷男嘴角动了动,点头道:“突厥执失部落头领执失思力亲手杀之。”
“崔明干出身博陵崔氏,乔师望今年才娶了陛下九女庐陵公主。”马周啧啧道:“也难怪足下不得不举兵南下。”
“好了,这等话无需再说,夷男兄他日驰骋塞外草原,难道还真的与大唐亲密无间?”李善嗤之以鼻道:“如今不过为局势所迫耳。”
这番话说得苏勖点头赞同,说得夷男都神情缓和下来了……因为人家说的对啊,大唐与草原汗国之间,不存在友谊。
“你回草原后,此战结束,陛下会在明年春天,再次遣派使者,赐以鼓纛,册封可汗,许你建国立制。”李善缓缓道:“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听到现在全都是承诺,都是好处,自己需要付出什么条件?
这个疑惑到此刻才让夷男松了口气,但只是略为想了想,他不禁咽了口唾沫,“你是要……要……”
“只是退兵怎么能够呢?”李善脸上的温和笑容中蕴藏着丝丝寒意,“至少十年之内,大唐的对手不是你,而是阿史那。”
“当然了,无需夷男兄行险,孤已然考虑周全。”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转折(续)
其实李善对自己的谋划也没有太强的信心,毕竟夷男都跟着突厥杀到京兆内了,距离长安不过百里。
在李善想来,夷男至少要等着都布可汗那边能不能有所突破,再决定是否退兵,所以李善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之所以折腾这么一出……呃,主要还是因为李善想坑一把李靖那个王八蛋。
就因为李靖跑到灵州去抢功,以至于京兆陷入空虚,导致突厥马蹄距离长安只有三十里……这还是李善使出了浑身解数,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之后才勉强维持这样的局面。
虽然李靖在出兵前并不知道京兆、陇右道、关内道陆续发生变故,但在如今的局势下……各地援军陆续赶来,突厥再难有所作为,这时候李靖突然率数千骑兵出现在敌军的侧后……
这是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的啊!
这是要揽走最大的一份功劳啊!
这让李善如何能容忍呢?!
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所以李善才会费尽心机劝夷男尽快退兵……只要薛延陀大军撤走,剩下的都是突厥人了,你李靖有本事就跟李世民抢功去!
李善都没想到在自己一番骚操作之后,夷男立即就怂了……对于夷男来说,突厥、阿史那才是他目前心头最大的压力。
甚至于,李善在提出粗略的计划之后,夷男居然主动填补细节,并且给出了很多切实有效的建议……同时苏勖这个京兆本地出身的谋士还根据地势给出了薛延陀退兵的路线……可别与李靖撞上了!
看夷男有些疑惑,李善干脆将自己这番心思向夷男坦诚……我就是不想看到李靖那厮立功,所以才劝你赶紧滚蛋的!
你们滚蛋了,就算李靖大败突厥,那首功也是太子殿下的!
夷男嘴角抽抽啊,但李靖、李善之间的恩怨他也有所耳闻,据说当年在朔州差点翻脸大打出手。
呃,当然了,李善对苏勖的解释是……唐军此次元气大伤,兵力不足,先逐走铁勒,再试着能不能围杀突厥。
此时已近黄昏,李善与夷男讨论完了细节,一旁的苏勖、马周时而补充几句,那边的刘黑儿又烤了两只羊羔过来,王君昊甚至从武功县拿了坛酒出来。
“今夜就遣派侍卫去泾阳,明日天亮即撤兵。”夷男起身抹了把油乎乎的嘴巴,“此番还要谢过魏嗣王。”
“也不必相谢,合则两利的事罢了。”李善嘿然道:“十年之后,必再起纷争,到时候或许还能再见一面。”
“再行阵前叙话?”
“哈哈哈,怎么可能?!”李善放声大笑道:“孤数年内战必胜,攻必克,屡屡以弱胜强,三任突厥可汗均败于孤手,军功之盛仅次于太子,不会再赴战场了。”
夷男呆了下才反应过来,脸色略有些阴沉……人家这是在说十年后要在长安等着见被俘虏的自己啊!
夷男转身就走,但突然脚步一顿,脸上流露出无奈的苦笑,“其实今日足下阵前叙话,在下也会退兵,何必使精骑猛攻呢?”
今日最让夷男难以理解的就在这儿,李善既然要劝自己退兵,何必上午要闹那么一出呢?
自己折损了三千余骑,但唐骑也有数百折损。
“夷男兄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李善脸上浮现出略有些诡异的笑容,“真话是,孤生怕你以为孤只是出言恐吓,孤王唯恐足下不信啊。”
夷男只觉得莫名其妙,但转念一想,如果李怀仁一大早就阵前叙话,劝自己退兵……自己真的能下定决心吗?
而现在自己下定决心退兵,五成是唯恐李药师率兵抄了后路,剩下的五成是因为心疼加上今日战损的,前后四日内万余骑兵的损失……薛延陀损失不起。
马周饶有兴致的问:“怀仁,那假话呢?”
李善的语气愈加的温和,“假话是……若是能一战击溃,那就不用多费口舌了。”
“无奈虽然精骑突击,杀戮甚多,一路突至漆水河畔,但薛延陀依旧没有溃散,夷男兄召集嫡系,欲以死战。”
听着李善言语中毫不掩饰的惋惜,夷男咬了咬牙,但他完全分不出到底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才是假话。
看着夷男远去的背影,李善久久站在渭水河畔,马周轻声道:“明日夷男真的会退兵?”
“会。”李善点点头,“他没有必要扯谎,因为这没有意义。”
苏勖赞同点头,“怀仁平叛,数度败敌,各地援军源源不断赶至,胡人难以久战,薛延陀不过提早几日遁去罢了。”
想到这儿,苏勖不禁瞥了眼李善,他又不傻,而且祖父是前隋名臣苏威,人脉极广,他入天策府也早,消息灵通的很,非常清楚魏嗣王与代国公之间的恩怨。
这时候,李善用得意的口吻说:“也不知道李药师此时到哪儿了……”
至少今日,李靖还没有出现在泾州,否则夷男不会与李善坐在这儿,从退兵说到坑突厥一把,最后都说到册封可汗,双方结盟的细节了。
而明日天亮后,薛延陀就会撤兵,从岐州往西北方向,从陇州走陇右道回返草原……而李靖如果已经南下,想要出兵,肯定是走泾州,不可能走重重关隘的原州西南,就算想走也没办法走,总不能牵着战马去爬山越岭吧?
换句话说,李靖注定是捞不到什么太多的好处了……至于可能的灵州大捷,还有个没能及时南下救援京兆的罪名在等着他呢!
所以,李善不免有些得意……李药师,来来来,让你非要跟我作对!
顿了顿,李善回头看向苏勖笑道:“放心吧,战后尽可详禀太子殿下。”
苏勖情不自禁的咧了咧嘴,他刚才就是在考虑要不要禀告李世民。
而此时此刻,百泉县外的唐军大营内,代国公李靖坐在上首位,沉吟片刻后道:“明日张士贵、韦云起率先出战,南下入泾州、岐州,以胁胡人后路。”
但只有韦云起起身应了声,其他的人……不仅仅被点名的张士贵,还有侯洪涛、冯立、段志玄,全都带着李善的背景,都在盯着李靖呢。
万一前面出兵遇敌了,你这个手握七千骑兵的主将再来个顿足不前,等着前面杀得血流成河,双方都精疲力尽,你再上来捡便宜?
李靖的脸都绿了,咬着牙道:“明日兵分两路,张士贵、韦云起并侯洪涛、段志玄率兵下岐州,某率军入豳州胁敌侧翼。”
张士贵这才勉强应了声,还与段志玄、侯洪涛交换了个眼神……明天留点神,两路要同时出兵,别让李药师再耍滑头。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前夜
十月十四日,夜。
李善这一晚没有回位于武功县后方的唐军大营,而是就近住在了武功县,让秦琼领军回营。
李善临时借助的宅子不算大,但颇为精巧,正是苏勖的宅子,他祖父苏威、父亲苏夔分别在武德六年、武德七年过世,如今苏家主宅除了苏勖之外,只有他的弟弟苏亶一家。
看李善眉头紧锁的模样,苏勖劝道:“怀仁,薛延陀必撤兵……”
“你以为他在担心什么?”一旁的马周嗤笑道:“他是盘算着……如何不让李药师从已经快烹好的锅里抢块肉吃!”
李善瞥了眼过去,“宾王兄这几年颇具怨气啊……对了,伯母曾经提及,想请母亲代为做媒……”
马周嘴角动了动,自己虽然现在洗白了,但毕竟不像苏定方、王君昊那样跟着李善冲锋陷阵,几死而回,想攀上一门好亲事,还真得朱氏出面呢。
苏勖笑着打圆场道:“宾王兄才学不凡,他日……”
“孤会让母亲挑一个……”李善冷笑道:“回头打听下,哪家女子最是厌恶饮酒,偏偏又性子刚硬。”
“你……”
李善丢去一个得意的眼神,马周好酒,都不是无酒不欢了,而是没酒,日子都没法过的那种。
马周有些无奈,沉默了会儿才开口道:“从十月十一日到如今,三四天了,李药师就是步行也应该抵达百泉县了。”
“嗯。”
“说不定躲在哪儿磨着刀呢。”马周也有些狐疑,“其实夷男这边倒是不怕,就怕泾阳、云阳那边的铁勒骑兵被拦……李药师很可能会走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