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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来我发生过的事,姚瑞峰知道多少,我不确定。虽然他提到一直有在听我的歌,但不表示,他是会注意影剧版的人。就算会,我的消息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则牙缝里的残渣,很有可能一没注意就错过。对他的期待一定得减到最低,这是从三十年前我便已学会的功课。我的病况他若不知,我想我也没必要主动提起,增加他的心理负担。或许他会因与一个爱滋带原者共进晚餐而事后惊惶失措?还是,他会因良心不安而被迫接下来对我嘘寒问暖?……
    这些揣测也都是不必要的。因为我早已决定,这就是和他最后的一面了。
    记得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低成本的老旧科幻片,男主角自从一趟太空飞行后,回到地球上看到的所有对象都成了相反的存在,包括照镜时看到的是自己的后脑勺。如今在回忆的旅途上,我亦与自己的背影相遇了。
    莫非我的人生也像是历经过一场太空漂流?之前所企图寻找的答案,或许都是躲藏在相反的世界里?
    像是,一直唯恐失去的,原来不曾真正拥有?以为是,因为相爱所以两人要在一起,难道不是因为最后还能够在一起,才发现原来两人是相爱的?
    曾经以为那些记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那些必须努力追上的。追上所有已经错过了的,追上还仅存剩的,追上那仍有可能的,叫作爱的那个东西。每个人的起点开始慢慢消失,至于终点,也许根本不存在,也可能随时消失,也许早就经过而未曾发觉。
    我的终点原来早已发生,我却仍如游魂一般,彳亍在风沙中。
    终于,我懂得了,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相遇,其实远不如一场期待中的告别来得美好。
    虽然并不预期,这样一顿晚餐的过程中我们能够进行怎样深入的话题,但这样重逢聚首的形式本身,它的意义已经远大过到时候会是怎样的内容。
    ★
    随着屋内的空间一点一点被腾出,过去累积的无用纪念也一件件移除,疲累终于为我换来了心情上难以形容的轻松。
    早就想要处理了,却一拖这么多年。想到即将跟这一切说再见,我并不感伤,反而有一种生命中久违了的清明。
    留在这老屋中点点滴滴的生命记录,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能够横跨过一次千年交替,那是人类历史上极少数人才能经历的。个人小小的生命之旅,相较于一个千年的人类跋涉,委实太微不足道了不是?
    虽然人类对病毒的控制如今稍稍取得上风,但依然如履薄冰,不知道对手是否只是狡诈求和,接下来或许有另一波惊天动地的突变兵种卷土重来亦不可知。
    求生意志?那不过是肾上腺素制造出来的幻觉,也许适用于溺毙前的胡踢乱打,还是炮弹即将掉落前的死命狂奔。那种求生的反射动作,在我看来,没有任何灵魂上的高贵启示。
    而遭受凌迟的死囚是没有求生意志的。当所仅剩未被剐夺的,偏偏又正是多余的知觉时,这点知觉最后能做的,就是将坐以待毙从选项中剔除,并警告在尚未被那虐毒的小东西彻底玩弄于股掌,趁还能有行动的能力与清楚的思路前,我必须想好自己的退场。
    死亡有着一张猥琐的嘴脸,在吸干了手下败将的血髓后,总毫不掩饰自己津津有味的咂嘴。
    在它的阴影下继续屈辱匍匐,并不会在抵达终点时赢得任何掌声。留一具还成人样的尸骨,而非被病灶蛀得疮痍满目后的残余,那将是我仅存的尊严。
    早年在黑暗中默默死去的同类,我永远不会忘记跟他们道别时,偷偷摸摸不敢惊动死亡的那种卑微。彼此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什么话都不敢说,连“再见”都成了需要规避的白色谎言。最后说出“保重”二字,就在即将走出病房的那一刻,我一次次在他们每一张脸上,都看见了那种相同的被遗弃的恐惧。
    我也看见了自己迟早的命运,如果我再不做些什么的话。
    ★
    不是没想过在父母仍康健时就动手。
    只因我单身又无处远走,我妹与我弟才乐得无责一身轻。若我先走,我的父母也许会有机会当当空中飞人,横跨三大洲东住西住,搞不好他们还会觉得颇为惬意,至少逢人可炫耀,未尝不是老来的福气。
    结果我活得太久了,害得他们得跟一个平常耻于向人提及的同性恋儿子,困居在台北直到老死。
    话又说回来,谁又能保证我走了,父母一定会过着我美好蓝图中的生活,而不是被送进了养老院?
    母亲缠绵病榻数年,病危通知发了好几次,妹与弟一个从澳洲,一个从美国风尘仆仆赶回,却都是虚惊一场。父亲却又走得干脆利落,一次达阵。双亲的临终,我的妹弟都没能赶上。大限时刻,有妻小围泣在侧的人生才比较圆满吗?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养兵千日,未必在最后关头派得上用场。越洋电话上通知,妹妹与弟弟的口气,无意间都流露出经验法则带来的怀疑,仿佛开他们玩笑的不是死亡,而是我。
    两次丧礼前后,我的妹与弟两家八口十天的停留,每次都让我同样抓狂。
    两家子人浩浩荡荡难得到齐,此起彼落在我耳里一直充斥的声音,不是我妹在跟儿子为了各种芝麻绿豆大小事在起争执,就是我弟那娇生惯养的女儿,从头到尾噘着嘴闹情绪而让她老爸得不停以愉悦甜蜜的音调哄她吃哄她睡。原本丧中应该有的沉静哀思变成了他们成日的大呼小叫(而且还是英文!)。他们不但对我的每一样安排都有意见,还要在每一个意见后追加一条“如果这是在美国……”“如果这是在澳洲……”的注释强调。对他们来说,这一趟参加的仿佛不是一场追悼与告别,而更像是一次探勘,看看残址遗迹中还有什么剩余物资,更要确定,曾被他们抛弃的过去,今后再也不能骚扰他们。除了在火化时,我看见他们眼眶濡润,口中喃喃自语,其余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那些天都在忙着招呼度假的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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