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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着向自己跑来的小小身影,白子画有些恍惚。这样一张充满魔xing的面孔,他默默地看了十年。幼儿时的小骨,孩童时的小骨,少女时的小骨还有那至今忆起仍可以让他痛不yù生的,妖神时的小骨。最近一两年,在夏日如血的huáng昏时分,那幽暗不明的光影斑驳下,小骨偶尔对着他微微地笑。明明还是那个智力永远只有三四岁孩子的稚气傻笑,却仍旧可以在他的心间瞬时剜出一个血色淋漓的窟窿。
白子画,吾以神之名义诅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
那是一个散入神魂,永无出口的噩梦。
师父师父,你看~~呀!少女明朗的呼唤骤然停滞。溪边大石上白色倏尔晃过,没等那个小小的身影扑倒在浅浅的溪水中,一双有力的大手已经急切地将她揽到了自己怀里。
嘿嘿~~只听怀中小人儿调皮轻笑,弯弯的眉眼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小小得意扫向一边的小哼唧,白子画顿时觉得不妙,想轻轻推开这个总可以瞬间挑起他qíng绪的徒儿。只是念头刚起,小溪里的水已经在少女的意念下全部腾空,化为瀑布从半空里兜头浇下。小鱼小虾们纷纷惊恐地在空中扑腾翻滚,奈何对方是长留上仙白子画的徒儿,即使心智不全,天资鲁钝,这样的小法术总归还是在上仙耗尽心力的教导下有了成果。
心念电闪,仙障已然发出。如此雕虫小技,怎可能弄湿白子画的衣角半分?瞬间将小骨和小哼唧一齐罩在了仙障里。小鱼小虾纷纷顺着那透明的罩壁落回水里,还不忘鼓着腮挥着鳍向始作俑的少女示威。
小骨,你又淘气了。
语气漠然依旧,表qíng也没有丝毫起伏。小骨丧气地低下头。晶莹的溪水挂在眼睫上,仿佛莹然的泪,失望之qíng溢于言表。
白子画微微有些后悔,刚才不如趁了她的意也好啊。
这样想着,变故却在顷刻间发生。小骨手里的刺球鱼忽然发难,圆滚滚的肚子里满当当的溪水瞬时向天空喷去,小哼唧也凑热闹,刹那间从天而降的大雨丝毫不比刚才的瀑布逊色,顿时将白子画淋了个浑身湿透。小骨倒是毫不在意的,反正刚才和刺球鱼讨价还价地密谋的时候就已经透湿了。只是眼见平日里清冷少言的师父发尖滴水的样子,居然微微有些láng狈和窘迫,不禁心花怒放,抱着刺球鱼大大的亲了一口,欢呼雀跃起来。
飞扬到放肆的笑意,蓬勃到刺目的生气应和着午后慵懒的阳光,让白子画觉得幸福到不真实。这样的狡黠肆意,明媚绚烂,真的只是小骨残留的一魄吗?
什么时候开始小骨可以和动物jiāo流了?
凝视着怀中兴奋地手舞足蹈的小人儿,忽然觉得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刻开始她的身上长出了足以逃离自己的翅膀。
这样的念头一经出现,白子画顿时觉得自己被扼住了喉咙。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小骨是我的!
不知觉地紧紧抱住怀里的小人儿,仿佛想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小骨是他用生命去珍惜的孩子,也是他用灵魂去疼宠的女子。
她用魂飞魄散的代价囚禁了他的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绝对,不可以再失去她。
师父师父,小骨再也不敢了,你不要勒死我咳咳小骨憋得满脸通红,拼命挣扎。
灵台顿时一片清明,慌忙放开了怀中的女孩。
师父明明身高已经到自己胸口,却还是像一个犯错误的孩子一样轻轻拽着自己的衣角微微晃着,不要生气了
偷眼瞧师父神qíng,惊奇地发现师父并没有在看她,表qíng也不像是生气,倒像是迷惘和痛苦。小骨吓了一跳,被她恶作剧得逞是这么让人不能接受的事qíng么?
师父~不要生气了~~~小心翼翼地调整面部表qíng摆出千骨自认为最可爱的样子,双臂搂上了白子画的脖子,踮起脚尖挂在他身上蹭啊蹭。不要生气
话还没说完,人就疾飞了出去。却在小骨的惊叫声尚未出口的瞬间轻轻落在了小溪里。
把镜花水月练习100遍,天黑前完成。
冷淡的目光扫过,让小骨和小哼唧齐齐打了个哆嗦。小骨还没来得及出声抗议,白色的身影就化为流光倏忽消失。淡淡的桃色在电光火石间如同胭脂一般在白子画飞雪遗世的俊颜上晕染开,被花小骨今非昔比的眼力捕捉到,却完全不明白个中含义。
小骨目瞪口呆地和同样目瞪口呆的小哼唧对望一眼,狠狠甩甩头,又对望了一眼。
师,师父,脸红了呢
噗噗,正惊奇间,刚才的那条刺球鱼轻轻吻着小骨的脚踝。
啊?!耶~~!!
不知刺球鱼和小骨说了什么,只见她瞬时恢复了活力,练剑练剑~~小哼唧,不要跑~~你陪我练剑~~一把揪住听壁角不成现在想偷偷溜走的小哼唧,花小骨并没有上岸,就踏着溪水舞了起来。破绽百出,脚步散乱,手上也没有力道,甚至还有抹不去的笨拙却是说不出的自在写意。
姐姐今晚又要来看我咯~~~心里这样想着,小骨手中的剑更加轻灵跳脱,充满了欢快。
小骨目力达不到的地方,一袭白衣正凝视着这里。眸中有喜悦,有哀愁,更有时隐时现的恐惧和辗转克制的疯狂。
林间清风拂面,万木应和吟唱。
帮我问问东方哥哥,师父为什么会突然脸红啊~?
白子画听不到这些足以让他苦苦压抑的疯狂瞬间决口的对话。因为这听起来只是
松涛而已。
师父~~我回来了~!清亮的声音响起,震碎了白子画本就心神不宁的冥想。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遥远到仿佛鸿蒙之初。长留山上,绝qíng殿前,那个清澈纯粹的女孩也曾经这样唤过他,伴着五彩的宫铃声声清脆:
师父~~我回来了~!
那时,天地是否也是这样鲜明而又晦暗,明晰而又斑驳呢
就快到家了。小骨qíng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师父一定会做了桃花羹等她吧?
屋外,残阳如血。尚未到掌灯时分,远远望去屋内一片昏暗,恍惚中仿若前一世那幽暗不明的记忆。
嘶
头疼。
有的时候小骨会觉得一些场景似曾相识。有的时候脑袋会很痛,仿佛有人用大锤子狠狠地敲她。
好在她十分能忍。当她大着舌头连傻丫都还说不清楚的时候,她并不理解爹爹偶尔流露出的嫌恶还有娘亲暗地里无奈垂泪是为了什么。后来在一个风雨jiāo加的夜晚,她哆嗦着身子从门fèng里看见爹爹一脚揣在娘亲身上:都是你生的赔钱货!!
后来,就是弟妹们相继诞生。再后来,一个穿着白衣的神仙来家里接走了自己。
他说,她叫花千骨。她应当唤他师父。
和师父朝夕相处的这十年里,小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一些事qíng。比如,虽然她很笨,很蠢,很没天分,但师父就是奇怪地认定她不放弃。无论教导自己是多么对牛弹琴的一件事,师父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给她讲解。甚至有的时候小骨灵光一闪间会觉察到在一遍遍的重复讲解中,师父是幸福而满足的。
可是她自己很清楚。她是赔钱货,是不被人期待的。所以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师父对自己这样好。
大约,师父和自己一样是心智不全的痴儿吧。
我的痴儿师父呢
这样想着,小骨也就释然了。师父和她是一样的,所以天生就应当在一起。不是吗?
这样的小小幻境,伴随小骨长大。和师父相依为命的十年间,有时小骨甚至会怀疑天地间只有她和师父两人。
原来不是。
其实本来就不可能是。只是自己太笨了。原来答案一直在身边。那间师父从不让自己进的屋子里,堆满了属于一个叫做花千骨的女孩子的东西。
而她,其实从来都只是傻丫而已。
她并不觉得伤心。甚至连惊讶都没有。自己是痴儿就罢了,师父那样神仙似的人物,怎可能和她一样?
每每想到这里,她都只是讪讪地不好意思。挠挠头皮,自己果然是蠢得相当透彻啊。
不过自从发现了那间屋子的秘密之后,小骨就开始偶尔脑袋痛。还会出现幻觉。但是她本能地知道不能告诉师父。这样疯疯癫癫还有一身病的自己,师父一定不会喜欢的。
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小骨并没有觉得孤单。在一次比平时剧烈一点点的头痛之后,她发现原来云山里不只有师父和她两人。或者说,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水里的游鱼,天上的飞鸟,林中的走shòu,甚至是一糙一木,原来都是可以做朋友的。在这个只有她可以进入的私密世界里,没有yù言又止,没有潜滋暗长,没有点到为止,没有应当不应当只有想和不想,要与不要。
一花一菩提,一沙一世界。小骨从深心里觉得,这才是痴儿的归宿。
后来,她的新朋友们又为她送来了两个惊喜:
那个儿时梦里经常会出现的红衣姐姐,还有说话很有趣仿佛什么都知道的东方哥哥。
还记得那天松涛阵阵送来东方哥哥的第一声问候,小骨吓得一哆嗦。
你你是松树里的妖怪么?颤巍巍地小心问。
呵呵嗯,我是妖怪,不过不是松树的妖怪哦~!我是哈哈,舌头妖,简称舌妖!
哈?小骨倒没觉得好笑,只是下意识地捂住嘴巴。一瞬间,依稀仿佛在不息的轮回里,曾经她也这样被他吓到,捂着嘴巴连连后退。
恍惚了一下,又不自觉地问:松树也有舌头的么?
松涛那端的声音沉默了一下。
啊呀,是不是自己又问了什么蠢问题?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松树有没有舌头那个局促地拧着衣服角,小骨脸涨的通红,却不知道怎么为自己的尴尬遮掩。
有的。一把严肃却笃定的声音。
真的嘛?小骨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原来自己的问题也不是什么蠢问题嘛
是啊。我就是松树的舌头你叫我东方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