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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监传来最新消息后,我穿上自己平生以来最奢侈的一件衣裳。传说这件衣裳以八十一只白鹭羽绒捻出的羽线织成,洁白无瑕,唯一缺点就在于太像丧服,平时很难得有机会穿上身。
午时三刻,城楼上白色的降旗在风中猎猎招摇,天有小雨。
卫国gān旱多时,gān旱是亡国的引子,亡国之时却有落雨送葬。
我登上城墙,并未遇到阻挡,城中三万将士解甲倒戈,兵器的颜色看上去都要比陈军的暗淡几分。兵刃是士气的延伸,国破家亡,却不能拼死一战,将士们全半死不活,而兵刃全死了。这城墙修得这样高。修建城墙的国主认为,高耸的城墙给人以坚不可摧的印象,高大即是力量。但如此具象的力量,敌不过一句话,敌不过这一代的卫国国主说:我们投降罢。
放眼望去,卫国的版图看不到头,地平线上有滚滚乌云袭来,细雨被风chuī得飘摇,丝线一样落在脸上,黑压压一片的陈国军队,肃穆列在城楼之下。最后一眼看这脚下的国土,它本该是一片沃野,大卫国的子民在其上安居乐业。
身后踉跄脚步声至,父王嘶声道:蓁儿,你在做什么?
一夕间,他的容颜更见苍老。他上了岁数,本就苍老,但保养得宜,此前我们一直假装认可他还很年轻,但此时,已到了假装都假装不下去的地步。
我其实无话可说,但事已至此,说一说也无妨,他被内监搀扶着,摇摇yù坠,我在心里组织了会儿语言,开口道:父王可还记得清言宗宗主,我的师父惠一先生?
他缓缓点头。
风chuī得衣袍朔朔,稍不留神便将声音扯得破碎,不得不提大音量,三军皆是肃穆,我裹紧衣袍,郑重道:师父教导叶蓁王族大义,常训诫王族是社稷的尊严,王族之尊便是社稷之尊,半点践踏不得。可父王在递上降书之时,有否将自己看做社稷的尊严?倘若叶蓁是一国之君,断不会不战而降,令社稷受此大rǔ。父王自可说此举是令卫国子民免受战祸,可今日陈国列兵于王都之下,自端水之滨至王都,一路上皆踏的是我大卫国子民的骸骨,城中三万将士齐齐解甲,又如何对得起为家国而死的卫国子民?今日在此的皆不是我卫国的好男儿,卫国有血xing的好男儿俱已先一步赴了huáng泉,葬身yīn司。叶蓁虽从小长在山野,既流的是王族的血,便是社稷的尊严,父王你领着宗室降了陈国,叶蓁却万万不能。倘若叶蓁只是一介平民,今日屈服于陈国的铁蹄之下无话可说,可叶蓁是一国公主!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我转身瞧见城楼下,不知何时立了个身着华服的公子,身姿仿佛慕言,一眨眼,又似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间。
父王急道:你是个公主又怎么,你先下来
这一场雨真是浇得透彻,若半年前也有这么一场雨,卫国可还会如此神速地亡国?可见冥冥自有天意。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望高高的天幕,一时之间涌起万千感慨,可以用一句话总结:社稷死,叶蓁死,这本该,是一个公主的信仰。
我从城楼跌落而下,想师父一直忐忑怕把我培养成一个哲学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终于还是成为了一个哲学家,走进自己给自己设的圈,最终以死作结。此生唯一遗憾是不能再见慕言一面。那个夜晚,星光璀璨,他抱起我,衣袖间有淡淡梅香。
他说:好厉害的丫头,我救了你,你倒恩将仇报。
他说:所谓葵水,就是指有规律的、周期xing的子宫出血
他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只要是个男人就不能对你见死不救。
他说:这画的是什么?像是一只猴子跳起来到桃树上摘桃,又像是一头窈窕的狗熊试图直立起来掏蜂窝
也许他早已忘了我,妻妾成群,孩子都生了几打,不知道有个小姑娘一直在找他,临死前都还惦记着他。
风里传来将士们的呜咽之声,和着噼啪的雨滴,我听到戍边的兵士们常唱的一首军歌,深沉的调子,悲凉的大雨里更显悲凉。
我躺在地上,睁不开眼睛,感觉生命正在流逝,有脚步声停在身旁,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鼻间似有清冷梅花香,但已很难辨别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我挣扎开口道:哥哥。脸颊上的手颤了一颤。
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样长大,却像一位公主那样死去。
我死在这一天,辛巳年冬月初七,伴随着卫国哀歌,星沉月朗,家在远方,何日梅花落,送我归乡
第二章
『事隔三年,我其实已记不得他的声音,只是那些古琴的调子还会时不时响在耳旁,袅袅娜娜,是我不会唱的歌。』
我死后,据说陈世子苏誉下令将我厚葬,入殓出殡皆按的公主礼制。
父王母妃原本第二天就要被押往陈都昊城,因我的葬礼耽搁,推延一日。
出殡之时,宗室王族均被要求前来瞻仰,回头须写一篇心得体会,谁都不敢缺席。而王都里残存的百姓们也纷纷自发围观,以至于王宫到王陵的一段路在这一天发生了百年难得一遇的jiāo通堵塞,路两旁的住户想穿过大街到对面吃个面都不可得,大家普遍感到无奈。
当然这些我通通不知道,都是君师父后来告诉我。他在卫国被围城时得到消息,带着君玮赶来带我离开,却没料到我以死殉国,自陈国千里迢迢来到卫王都,正遇上我出殡。那时我躺在一口乌木棺材里,是个已死之人,棺材后声声唢呐凄凉,yīn沉沉的天幕下撒了大把雪白的冥纸。
君师父说:卫国分封八十六载,我是头一回看到一个公主下葬摆出如此盛大的排场。
但我想,那不是我的排场,那是国殇的排场,而一国之死,怎样的排场它都是受得起的。
君师父是个世外高人,凭他隐居在雁回山这么多年也没被任何野生动物吃掉,我们就可以看出这一点。雁回山是整个大晁公认的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经常会有匪夷所思的动物出没伤害人命。
我自认识君师父以来,只是将他当作一个普通的高人,没有想过他高得可以令断气之人起死回生。这是歪门邪道,违背自然规律,试想你好不容易杀死一个敌人,结果对方居然还可以活过来让你再杀一次,叫你qíng何以堪。但这件神奇的事归根结底发生在我的身上,只好将他另当别论,因否定它就是否定我自己。
我起死回生的这一日,感觉自己沉睡很久,在一个模糊的冬夜睁眼醒来。
从窗户望出去,月亮挂在枝头,只是一个淡huáng色光轮,四周静寂无声,偶尔能听见两声鸟叫。我回忆起自己此前从城墙上跌下,那么高,想这样还能被救活,当今医术实在昌明。君师父坐在对面翻一卷古书,君玮趴在桌子上打盹,灯火如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
抬眼就看到chuáng帐上的白莲花,我说:我还活着?
有一瞬间的死寂,君师父猛然放下书,落在案上,啪的一声:阿蓁,是你在说话?君玮被惊醒,抬手揉眼睛。
我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君玮保持抬手的姿态,愣愣看着我半晌,道:阿蓁?
我无暇理他,因君师父已两步走到近前,伸出手指探了探我的鼻息,又扣住我的脉门细细查看。
良久,他感叹:那鲛珠果然是无上的神物,阿蓁,你痛不痛?
我摇头:不痛。
他苦笑一声:伤得这么重也不痛,是我让你回来,可你已经死了,你再也不会痛,我自作主张,你想醒来么?
我看着他,缓缓攒出一个笑来,点头道:想的。
这不是起死回生,叶蓁已经死了。
万事皆有因果,这就是我的因果。
人死后灵魂离体,无根的灵魂在天地游dàng,终而灰飞湮灭,这是九州的传说。我从前也不过以为它是传说,直到自己亲自死一次,才晓得传说也有可信的。
下葬三日后,君师父趁夜潜入王陵,将我从棺材里扒出来运回君禹山。那时,新死的灵魂还盘踞在身体中未能离开,他将教中圣物fèng入我残破不堪的身体,那是一颗明亮的鲛珠,用以吸纳灵魂,好叫它永不能离开宿主。基本上,这不过是改变一种死亡状态,除了能动能思考,我和死人已没什么分别。这个身体将再不能成长,我没有呼吸,没有嗅觉和味觉,不需要靠吃东西活下去,也没有任何疼痛感。在左胸的这个位置,跳动的不是一颗热乎乎的心脏,只是一颗珠子,静静地躺在那儿,有明亮光泽,却像冰块一样冷,令我特别畏寒。但能再次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间,总是好的么。我再不是什么公主,肩上已没有任何负担。君师父重新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君拂。意思是我这一生,轻若尘埃,一拂即逝。我想,这是一个多么凄惨而寓意深刻的名字啊。
此次殉国,我付出巨大代价,把命赔上也就罢了,关键是颅骨摔破,体内脏器也移位的移位,碎裂的碎裂,大出血的大出血。这就意味着此后这幅身体必然弱不禁风,虽我已没有任何痛感,但经常吐血也不是件好事,手帕都懒得洗。君师父用鲛绡修补了我的容颜,被他这么一补,在原来的基础上好看很多,只是颅骨上那道裂痕实在摔得太狠,绞绡也没有办法修整,从眉间绕过额头到左耳处,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君玮初次看我的脸,久久不能言语,半天,道:太妖孽了,这个样子太妖孽了,从前那个清清淡淡的模样不好么?我说:我仔细研究过了,五官还是没怎么变的,就是比从前稍微邪魅狷狂一点儿,没事儿,就当整容失败吧。
但那道疤痕毕竟是碍眼的,君师父用银箔打了个面具,遮住我的半张脸。本来我提议用人皮面具,这样看起来就更加自然,但考虑到人皮面具透气xing能着实很差,最终作罢。
我以为自此以后,便能潇洒度日,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当时没想明白,以为人死了便可无忧无虑,但忧虑由神思而来,神思尚在,岂能无忧。君师父花费如此心血让我醒来,自有他的考量。他想要做成一件事,这件事的难度仅次于让君玮给我生个孩子。
他想要我去刺陈,刺杀陈侯。
他将鲛珠fèng入我心中,将我的灵魂从虚无之境唤回。鲛珠中封印了上古秘术华胥引,这秘术随着珠子植入我的身体。倘若有人饮下我的血,沾染上体中鲛珠的气息,哪怕只一滴,都能让我立刻看出最适合他的华胥调。奏出这调子,便能为他织一个幻境。这幻境是过去的重现,能不能从幻境中出来,端看这个人逃不逃得过自己的心魔。但世人能逃过心魔者,真是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