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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神色淡然:那是骗你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支青花悬想,你说你练了很久,是在等着我来,想要跳给我看。
她仍是淡淡:那也是骗你的。
他却像没有听到:那天晚上,你说那是你最开心的一夜,以后回想起来都会
她打断他的话:都是骗你的。顿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看着他:你这个模样,是恨我骗了你?我给过你机会,你没有逃开。
这样面对面站到一起,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看上去就像一对璧人。他微微垂眼,眉间轻蹙,却没再说话。她正色打量他好一会儿,突然皱了眉头:容我想想,你该不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他猛地抬眼。
她目光对上他:我说对了?
他扯了扯嘴角:你说呢?
她冷冷看着他:真恶心。
这句话一定伤到公仪斐,悠悠烛光下,他眸色深沉似海,嘴唇却血色尽失,良久,突兀地笑了一声,一把握住她的手顺势带倒在大红的锦被中。又是一声惊雷,震得chuáng前珠帘轻晃,是同孤竹山山门前挂的那幅一样的琉璃色。他的手撑在她散开的鬓发旁,俯身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双唇勾出一贯的弧度,紧贴着她嘴角:chūn宵一刻值千金,从前我总觉得这句话太俗,想在新婚夜说给你更好听的话,今夜,却突然觉得那些想法真是可笑,酒酒,你说的这些,以为我会相信么?
我想她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推倒她,以至于半晌无法反应也无法反抗。想来卿酒酒身手高qiáng,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公仪斐同时打他一顿也是很有可能的,从这个角度看,这场dòng房花烛着实将要很jīng彩。但等了许久,她竟然没有下手,只是平静地看着头顶的chuáng帐。他的唇紧贴着她脸颊,也没有进一步动作。说不相信是一回事,但我想,他终归还是将她说的那些话放在了心上,否则不会被伤得这样。否则就要一路亲下去排除万险地当场把dòng房花烛这事给办了。而所谓万险,显然不能包括两人是亲姐弟。这是命运,若未知未闻未有反抗之力,那命运终归会是命运。
帘影微动,还是她出声打破寂静,神色姿态无不镇定从容,就像他此刻并没有与她jiāo颈相缠,做出亲密无间的模样,就像是两人泡了壶凉茶在郑重谈心:我懂事以来,是在jì院里长大,从两岁开始习舞。jì院不比别的地方,跳得好才有饭吃,跳不好就得挨饿。两三岁还好,除了学跳舞,也gān不了什么别的事,等到四五岁,就得帮丫头们做些杂事,跳得不好,不仅吃不了饭,身上的活还要加重。那时经常饿着肚子洒扫打杂洗衣服。我一直很恨跳舞。可除了跳,跳得很好,更好,没有别的出头之路。我六岁的时候,想的是如何才能做一个艺伎,而不用一生靠着贱卖自己过活。你六岁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阿斐?她的声音一直很平静。这是我见到她话最多的一夜。
公仪斐没有回答,她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八岁的时候,养父将我买了回去,我才晓得原来我也是有父母的,父亲他好好活在这世上,他养得起我,却为了一些不该我承担的罪名放弃掉我。养父说,我是公仪家的大小姐,在族老们决定将我投进太灏河时,母亲背着他们救下了我,却因为这个原因被父亲冷落,尔后郁郁至死。她将我藏在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没想到最终我会沦落到jì院。唯一希望我活在这世间的人早早离开,我们的母亲,我这一生都无法见她一面。她顿了顿:可雍瑾公主的女儿怎能成为一个艺伎,听来是不是不可思议,但差一点,若是养父没有找到我,这样的事就发生了。你或许是在某家jì院里遇到我,像买那些花娘一样,花三千零五金买下我的第一夜,陪你做乐
别说了。公仪斐从她肩颈处抬起头来,单手抚额,闭眼轻笑了一声:要么就让人单纯地爱你,要么就让人单纯地恨你,酒酒,你这样,真是好没意思。
她的衣领有些松垮,淡淡看着他。我不知她这样到底应该算是胸有成竹还是破釜沉舟,与其说这是个qíng绪不外露的姑娘,不如说这是个压根没有qíng绪的姑娘。良久,她轻声道: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你的姐姐。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呢?话毕突然从头上拔下一枚发簪。他慌忙伸手制止,尖锐的簪柄在他手上划出一道极细的口子,他将她的手按在锦被里:滴血认亲?你想得对,血液是不会骗人的。他的唇靠近她耳侧:可万一是真的怎么办。酒酒,我不会相信你是我的姐姐。你累了,好好睡吧。
烛光将他离开的身影拉得颀长,她躺在锦被里,手里的金簪衬着大红chuáng褥,显出一派喜色,但喜房里已无半点人声。她眨了眨眼睛,将沾着一点血色的金簪举起来,半晌,紧紧握在手中。
卿酒酒说她为着权力而来,她在说谎。若仅仅是为权力,可以有其他方式,无须拿一生幸福相赔。可她选择嫁来公仪家,这真是疯狂,假如有一种感qíng能让人如此疯狂,那是毁灭和仇恨。大恨和大爱在某种程度都一样,久而久之会变成信仰,若是那样,爱和恨其实都失去本身意义。
我第一次觉得,也许他们真的是姐弟。倘若不是,她这样欺骗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接下来的一段记忆走马观花,却让我看到公仪家败落的先兆。先代家主过早辞世,将偌大家业留给时年十二岁的公仪斐,由两位叔叔辅佐。两位叔叔各执一派势力,要不是惮于公仪斐继位时已与守护神千河定下血盟,得到召唤它的能力,否则,早就将这没爹没娘的侄子轰下了家主之位。好在这一代的陈王子息薄弱,仅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且这唯一的一个女儿和公仪斐年岁相差还颇大,是以,原本必得迎娶王室公主的公仪斐好歹得到婚姻自由,可以随意结亲。公仪家一向神秘行事,世人看来大不伦的同宗结亲在他们而言也是寻常,且能够族类通婚大多族内通婚。两位叔叔各有一个闺女,本来打着一套如意算盘,yù将女儿嫁给身为家主的侄儿做正妻,借此巩固自己的权利。岂料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忘了天下之大,姑娘之多,这不是一道二选一的单选题,这是一道海选题。于是,当两位叔叔为了将各自的闺女嫁给侄儿争得头破血流之时,他们的侄儿云淡风轻地将永安卿氏的大小姐卿酒酒娶进了公仪家大门。这冰雕似的白衣女子为着复仇而来。他们争夺的那些权力是建立在公仪家的累世基业之上,但倘若公仪家毁了,该当如何,那时的他们大约并没有如此深想过。
除了新婚那夜公仪斐睡在书房,翌日便令侍女在新房中另置一张软榻,就像彻底忘记曾经发生什么事,夜夜留宿在这张软榻之上。她当他是弟弟,他却从未叫她一声姐姐,仿若她真是他的妻子,要让他珍惜讨好,看在眼里,笼在手上,放在心间。尽管日日见面,也时时差小厮送来东西,芦苇做的蚱蜢,金纸裁的燕子,这些小小的却耗费心思的小玩意,她从来不置一词,他却送得乐此不疲。坊间传闻公仪公子收了xing子,花街柳巷再也寻不着他的身影,青楼姑娘们大多叹息。卿酒酒皱着眉头看他:你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喜欢哪家的歌姬,也可请回来让她陪你几日,不必委屈自己。他笑容冷在嘴角,复又低头笑开:你可真是大方。
卿酒酒想要做什么,多多少少让人猜到。而这故事令我在意的除了她和公仪斐以外,还有他们二叔的女儿公仪珊。印象中那女子惯穿红衣,有一张蔷薇花一样的脸,像夏日正午的大太阳一样火热艳丽。我看到的过去是这般模样,可七年后的现实却是卿酒酒死了,公仪珊做了公仪斐的正妻。本想着既有这样的因果,大约是她自幼爱慕公仪斐。但看完这段记忆,才晓得事实这样的出人意表,此时公仪珊所爱之人竟是三叔手下的一个幕仲,两人暗地里许下私qíng,海誓山盟,甚至相约私奔。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可这人却在唐国的一次任务中,因三叔之女公仪晗的疏漏遇刺身亡,徒留下已有两个月身孕的公仪珊。
两日后,从卿家带过来的侍女画未将这事完完整整禀报给卿酒酒时,她正闲闲坐在水塘的凉亭里喂鱼,闻言淡淡抬头:知道那幕仲与珊小姐这事的人,嘴巴不牢的,你晓得该怎么处置了?画未抿着笑点头:珊小姐冲动狠辣,遇到这样的事,依她的xing子,晗小姐怕是要倒霉了,二老爷和三老爷长年争来争去,却没什么大的仇怨,小打小闹总也成不了气候,今次,正是个让他们结下血海深仇的好时机呢。此时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天意,倒是无须小姐亲自布这起始的一局棋了,也省了很多心力。顿了顿又道:可小姐您这样,未免费的心思太多,花的代价太大,不若您平日凌厉果决的行事风格。她挥手将一把鱼食尽数抛下,修长手指抚上一旁的亭柱,轻飘飘道:世有能人,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若是这大厦已被白蚁从内里一点一点驻空,你说,还有谁能阻止他轰然倒塌的宿命?她看着牢固的亭柱,另一只手慢慢附上去,视线定在雕工jīng致的亭檐上,缓缓道:届时,只要这样轻轻一推,便能让它万劫不复。
十日后,分家传来消息,三叔的女儿公仪晗坠马而死。
这一夜,公仪斐未回本家,大行丧礼的分家也不见人影。月色幽凉,卿酒酒在城里最大的青楼找到他。前院浮声切切,唱尽人世繁华,后院莲叶田田,荼靡一塘荷香。独门独院的花魁居前,小丫鬟拦住她的去路:公仪公子和我们家小姐已歇下了,姑娘即便有什么事,也请明日再来罢。
她脸上不动声色,身后的画未抿着笑上前:烦请姑娘通报一声,就说公仪夫人已等在门外,今夜无论如何须见上一面。
小丫鬟诧异看她一眼,不耐道:公仪公子吩咐过了,谁也不见,夫人请回吧。
画未一张娃娃脸上仍是带笑,手上的蝉金丝却已比上小丫鬟喉间,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吓得尖叫一声,身后的胡桃木门应声而开。一身白衣的清冷美人立在半开的门扉后,面上有些不胜酒意的嫣红,却静静瞧着她:公仪公子好不容易睡下,月凉夜深,姑娘何苦来扰人清梦呢。
她连看她一眼都懒得,抬步跨进院门,白衣女子愣了愣,就要跟上去相拦,被一旁的画未挡住。院中一声轻笑,垂花门前,那对主仆口中已然睡下的公仪斐立在一棵高大桐树下,从梧桐挡住的半幅yīn影下走出,像是满腹疑惑: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