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页
阳光下,他的眼泪同世间所有泪水一样晶莹剔透,不像是假的。任平生痛心地望着他,再次开口,继续震惊四座:“晚山,你还自废武功,嫁祸于人——
“别说了!”风晚山一跃而起,泪珠随着动作摔在地上,湿润赤红的双目闪过一丝阴寒的光,“师父,还是说你想逼我自行了断,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他见缝插针,把一柄尖刀精准地插在任平生心头。他自己的父亲便是英年早逝,而最受宠爱的何须归,更是落地就没有父亲。
果然,任平生苍白的嘴唇僵住,颤抖着吞回余下的话。痛苦地闭目良久,他轻声道:“你对为师很失望,为师对你亦是如此。既然彼此失望,我们的师徒情分就到此为止吧。你将为人父,望你今后严于律己,善待你的妻儿。”
风晚山先是摇摇欲坠地后退两步,接着扑到任平生身边跪倒,难以置信地颤声问:“师父,你当真要这么对我?你让我今后如何立足?!”
“凭你的智计,我想你会活得很好。”任平生决然地侧过脸,不再看他。
“你撵走须归时,把他托付给和尚,还在武林同道面前替他们解围,为他们断后。轮到了我,就自生自灭?你为什么这么偏心,为什么!”风晚山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逼问,悲愤中猛然出掌,击在任平生心口!旋即清醒过来,惊惶无措地望着自己的手。
“师兄——”
在雪留衣撕心裂肺的哀鸣中,任平生喷出一大口鲜血,面色如纸,寒星般深邃明亮的眼眸迅速褪去光彩。
“他的心脉被你震碎了!他把内力全给了别人,怎么受得了这一掌!”
“师父,我不知道你……我……”风晚山惶恐地摇头,把余下的续命丸全部塞入任平生口中,“师父,快咽下去,快……”
何须归心如刀绞,下唇咬出了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和厉行一齐伸出手,试图为师父疗伤,却被雪留衣粗暴地挡开。
雪留衣将任平生抱到一旁,嘶吼道:“谁都别过来!”接着将连绵不绝的真气贯入任平生体内,然而无济于事。心脉俱裂,徒留一具残损的躯壳,真气无处可存,如石沉大海。
“萧萧,你问我,为何把落霜送人。”任平生拼尽全力,把掌心按在他手背,悬着最后一口气,挤出一丝微笑,“现在,我可以讲实话了。因为,因为……我十分厌恶那个偷偷睹物思人的自己。这实在,实在不像是武林盟主闲暇时该做的事。”
“别说话了!”
“我求你,放过这些武林同道。”他唇边喷着血沫,将沧桑的笑纹染成血色,“我自负有几分真本事,但除非万不得已,从不伤人性命。你杀孽过重,我会想,这算是为我师弟积德。”
“我不怕遭报应!”雪留衣双目血红,衬得整个人凄艳无比,他阴狠地瞥向中毒瘫倒的百余高手,“你敢死,我就把他们全杀了为你陪葬!”
任平生丝毫不怕,微笑不减。他缓慢地眨着眼,仿佛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所有力气:“本来,我就没抱太大希望能够活着回去,所以早早就把盟主之位让给伏龙寺的冲直方丈。别再杀人,就到我为止。我在黄泉路上回头看,若碰见有人是因你而来,我便不等你,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此语极具杀伤力,雪留衣的身子猛然一抖。
对今生无望的怨侣而言,来世、生生世世,这个飘渺不定的幻影,便是最后的期许。都云人死如灯灭,但若有一丝希望还能点亮,谁不想与命中注定的另一盏灯相照相守。
“你好狠的心!我杀人无数,可你更狠,你杀人不见血!”
雪留衣倾尽全力以真气为任平生续命,吊着一口气。渐渐的,他额角布满细密汗珠。任平生没有说话,只是笑望着他,随着胸口的一次次微弱起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雪留衣继续逼问:“你何来的自信,认定我心里还有你?”
任平生默然良久,攒足气力才答:“日思夜想的人,心里在想什么,我当然知道了。我虚度半百,不知天命,却知你。”他抬手轻抚雪留衣的脸,“你还是我们分开时的样子,真好看。”
话音落下,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手掌重重砸向地面,眸光倏然暗淡,如星辰陨落。
“师兄?师兄!!你千万别不等我,听见没有!”
雪留衣疯狂地向尸身输入真气,喝令何须归等人不许靠近。日头缓缓划过众人头顶,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惊异地看见他那一头青丝正在从根部变白,直至成雪,如一匹月光织成的锦缎。
他曾嘲笑任平生那半头华发,如今自己亦是满头银丝。真气枯竭,他缓缓撤回手掌,发出一声肝肠寸断的惨厉长啸,继而又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哈……”
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厉行和何须归木然望着他,想起他曾在来时的船上说,作为一个恶人,当想不出该说什么的时候,只要一直大笑就好了。凄绝癫狂的惨笑久久不息,盘旋在山顶,他笑了这么久,一定有很多想说而说不出的话。
渐渐的,笑声停歇。他一动不动僵坐半晌,忽然神色一凛,怀抱任平生的尸身纵身一跃,坠下万仞悬崖,没有丝毫犹疑。紧跟着,一物被抛了上来,正砸在厉行怀里。
寒光青幽,是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