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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则柔掸掸袖子,看着脱丝没滋没味儿地笑笑,“不用了,快过去吧。”
方才拖了那么久,现在连换衣裳的功夫都没有,赵粉知道这不过是托词,实际是老太爷已经不配七姑换衣服郑重尊重了。
她跟在七姑身后,与豆绿对视一眼,两人腕下柳叶镖闪着幽蓝的光。
乐老太爷微微佝偻后背,背手等在花厅,一身靛蓝棉布的袍子俭朴到寒酸,看起来就是个寻常乡绅。
他正打量着西墙上的字,是乐则柔手书的“待人三自反,处事两如何。”
乐则柔顿了一步才进门,行礼请安,然后垂手站在一旁,态度恭顺一如既往。
两人就像以往在老太爷书房中,看不出生死仇雠。事情已经到这地步,与其声嘶力竭,倒不如从容些,至少落得衣冠整洁大家体面。
老太爷打量这个孙女,月白衣裳,通身只有一根银簪勉强算得上首饰,素净得不像大家姑娘,永远垂着眼皮瞧不清眼底风波。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丫头,居然要毁了乐家几百年基业。
他踅摸到太师椅旁坐下,咂咂嘴,“之前的事是皇帝下的旨意,祖父受人蒙蔽,委屈你了。”
“如今皇帝跟逸王还闹不明白,也没空管咱们。这件事就过去了吧?往后还是一家人。这是祖父这些年攒下的些东西,由你保管。”
他说完话,祝洪递给乐则柔一个盒子。
乐则柔聪明,有野心,而人只要有欲望就会有软肋。商人重利,最能打动她的除了权势就是财帛。
乐则柔一点反应都没有,将半躬身双手递送的祝洪晾在旁边。
老太爷也不恼,示意祝洪起身退开,扬手一让,笑呵呵对乐则柔说:“你坐。”
乐则柔平静道:“回祖父的话,则柔不能坐,板子打得伤还没好全。”
老太爷被噎了一下,没想到乐则柔如此不识趣,他想借喝茶遮掩不满,但手摸了个空。
无人奉茶。
乐老太爷抬头看向乐则柔,那张脸无波无澜。
几十年没受过这样的轻视和羞辱,老了老了竟折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上,还发作不得。
他咬着牙,神情越发和蔼,“那天打你,是你祖母有错,她这几日正在休养,过些天能起身,我就让她登门道歉。”
乐则柔回道:“您折煞我了。祖母敢打我,不过是您授意罢了,人都说祖母狠心,可当初将小姑姑沉塘,祖母给您跪了一天一宿也没用啊。”
乐则柔从不跟女眷计较。
她们连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一言一行全是被自家老爷控制影响,即使太夫人差点儿打死她,她也没真的恨之入骨——太夫人只是老太爷的提线木偶,她对着一个傀儡发狠有什么用处,操线人才是她的仇敌。
她又对老太爷温和地笑,“也不必谁道歉,左右我已经出气了。从十天前到现在,乐家一派官员停职查办四人,左迁两人,还有一人自请回乡丁忧,皇帝没有夺情。
我这一顿板子也很值,这些人掉的皮价值不下五十万雪花银。”
乐老太爷看着眼前神色恭谨的孙女,喟叹:“你是真够狠啊。”
乐则柔口称不敢,“雕虫小技耳耳,不及您远矣。”
乐老太爷喷地一笑,笑得直咳嗽,乐则柔亲自捧茶奉到他手边。
他点着乐则柔,一边咳一边笑说:“你比你父亲,你伯父他们强多了,胆子也大。”乐则柔像是被夸得不好意思,露出羞涩的笑,让老太爷咳的更加剧烈。
真想杀了她啊。
“真就要走这一步?”半晌,老太爷问。
乐则柔笑容依然,她声音比寻常女子哑一点,语调平和宁静,“窃珠者寇,窃国者侯。我既然已经大胆了,不妨胆子更大一些。”
“即使毁了乐家?”
“不能为我所用,留着又做什么呢?”
“你父亲是乐家人,你也是乐家女,休戚与共。你现在做这些,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乐家人。”乐则柔打断老太爷的话,“家族和人向来分不开,父亲是乐家子弟才能念书,才能攒下这份家业,我是乐家女才能衣食无忧,受家族照拂才能有今日。
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也知道有朝一日乐家破落了,我也没有好果子吃。远的不说,如果三伯父真的被罢黜,我的生意会难做许多,皇商地位不一定能保住。”
所以她一直忍着,从七岁到今天,忍了十四年。
她是女人,是女商人,自己出去连户都立不得,在足够强悍之前离开家族,就是身怀巨金穿行闹市的小童,能被吞的渣都不剩。
父亲用命给她铺出一条路,乐则柔不能毁掉,不能两败俱伤。
怒火与恨意忍成了毒,她仍然唾面自干,卑躬屈膝。
太夫人对她如何,老太爷态度怎样,她都可以忍——又不是会死人的大事儿,脸皮和尊严算什么。
她想老太爷都七十多了,来日方长,她忍又何妨。
“可是您不让我当乐家好女儿,您要我去死。”乐则柔看着强压怒火的老太爷,笑道:“蝼蚁尚且偷生,您断了我的生路,就谁都活不得。
我其实不明白,这些年我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一步不敢走错,自问也不比同辈哪个兄弟差。”
她真心实意地问:“为什么您非要除掉我呢?别说是为了三伯父,人死账烂,三伯母已经去了,织云那点儿破事儿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