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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皇帝只见了他一面,就把他赶回去准备明天的祭祀。薛琅垂头丧气地折回观风阁,一层没有了人,只有护卫守着,他乖乖待在下面等兄长带人下来,却迟迟没有等到。
楼上,在薛琅离开后,医正为斛生处理了伤口,也离开了,薛瑜原本想走,却被看着傻愣愣的斛生抓住了衣角,甩脱不开,她也不忍心继续折腾这个倒霉孩子,也就放任着让人跟上了书房。等要将斛生关到门外的时候,斛生却忽然抬头,“三殿下。”
他口齿清楚,毫无呆傻之态,但叫了一声又恢复了呆傻。这样的状态并不正常,薛瑜皱眉叫陈关过来,还没说什么,就听斛生道,“冬腊月初一,入库磷丹……”
与其说是他在对谁说话,不如说他在强迫自己背诵着一些曾看过的东西,句子听着像是账本里的,内容却令人心惊肉跳,铁、铜、皮毛、人口、毒,无一不记。起初背诵的速度不疾不徐,很快速度加快,薛瑜敏锐发觉了不对,将斛生扯进书房,随便拿了几张纸,递给周围的人,快速跟着斛生所说记录起来。
一遍飞速的数据吐露后,斛生重新从头开始继续背诵。一万多字的账本积累起来不长,却记下了十年的暗地经营内容。
薛瑜想起之前薛琅询问的“账本”,眉心微跳。
后面的数据斛生第一次背诵时已经记过了,薛瑜停下抄写,有些复杂地看着斛生。
如果能对应着账本找到人和物,在钟家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部曲,弹压下面的世家,钟家的威胁将迎刃而解。这本斛生偷了也没偷的账本,用处太大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偷?又为什么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死记硬背下来,将账本内容带给她?
急着冲上来见人的薛琅被拦在了楼梯口,不能向前,却没有漏掉斛生口中的念念有词,将最后一部分听了个分明。
外面的嘈杂声惊动了书房内,薛琅看着笨拙跟在薛瑜身后出来的斛生,没有问账本,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装疯,他张了张嘴,“所以,其实你是想跟阿兄离开我的,是吗?”
斛生没有看他,跪下来给感觉莫名其妙踏入了修罗场片场的薛瑜磕了个头,“殿下之恩,奴不敢或忘。此事,奴愿为证。”
被忽略了的薛琅感觉五脏六腑都在乱转,他难受得厉害,“我养着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他并不想和兄长比较自己付出了多少,只是有些不明白。
斛生嘴唇还在有些神经质地颤抖着,看得出来他想继续重复着那些硬记下来的内容,却被自己阻止。
他望着薛琅,眼中似有烈烈火光,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殿下,奴当了您这么多年的狗,可奴也曾是人啊。您是不是忘了,您在宫宴上看到个小孩,想要他来当狗,没多久,您就从官奴里挑出来了我。”
“……是我?”薛琅张了张嘴,“怎么会这样?舅舅、舅舅怎么会做这种事?”
虽然他看到了女婢和受折磨的斛生,但私心里还是愿意相信钟大钟二的,本能地抗拒接受真实。可如今斛生告诉他,十年前钟家就藐视法律皇权,把一个哪怕再小的官吏家弄得家破人亡,只因为他觉得小孩好看,想要一条小狗。
薛瑜已经看明白了斛生的满腔报复心,选择她或许是因为曾经原主的一片好心,或许不过是因为她是如今薛琅的对手。她让陈关拿着一份抄录的账本过去,递给薛琅,“那你就看看,你的好舅舅做过些什么吧。”
私贩矿藏,寒食散……哪一个都够钟家喝一壶的,更别说里面还有令人心惊的一部分买入人口后标注损耗的人口数量,这部分人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薛琅记得寒食散,当时他想整薛瑜,专门问过舅舅什么东西更合适,那时候舅舅还三令五申不许他好奇碰这个,说是正巧认得一个游方道人手里有,再多了也找不到了,他还觉得是舅舅交游广阔,十分有手段。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他只看了几段,字里行间都令他不适。他记得提起有家人被拐走和有家人被强迫采矿的同袍聊天时压抑的哭声,那哭声像响在他耳边,站在对面的斛生眼中明亮的光不是对他的期待,而是刻骨的恨意。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朋友。
从进入钟家庄子后撑着的一口气突然散了,他的人还在这里,魂却已经不知道丢去了哪里。
薛瑜让人带斛生去住下,将写出来的账本互相核对后留了一份,另一份交给了陈关,让他去细查核对之后再上交汇报。回头看见扶着楼梯口墙面勉强站直,手里账本记录已经不知不觉捏皱了的薛琅,少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所有人抛弃。
昭德殿钟昭仪得了消息知道儿子回来了,左等右等没等到人,担忧地派人过来接人。嬷嬷在楼下轻声说明来意,却突然踩中了薛琅痛脚,他回过头大吼,“我不回去!”
吼完薛琅捂住额头,有些后悔,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有,我就是还有事和兄长说,对,我不回去了,让母妃不用担心。”
打发走嬷嬷后,他慢慢滑下来,靠着墙蹲着,散发着颓废的气息。
要是他这时候还为钟家辩驳,那就是无可救药,薛瑜也懒得理他,但薛琅这样愧疚又痛苦,显然受了很大打击,无法面对,薛瑜倒想多管一下闲事。
她走上前,看着鼻头发红的小少年,“你觉得这是假的?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