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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城里的路人大多说话都带着口音,但不影响听懂, 崔齐光一身简单的绫袍走在人群中,感受着年轻人旺盛的生命力, 和中年人对未来生出的期待, 唇角不禁翘起, 偏头问管事,“去年来,也是这般吗?”
管事擦了擦汗,他虽然只是个外围管事,但对去年那场骂战记忆犹新。去年黎国派来祝贺皇帝的使臣家里是和黎皇一起打下来江山的将军, 回去就表示这鬼地方比黎国农夫家里还不如, 大肆宣扬齐国的恶劣环境,闹得好像谁肯来出使都跌了份,连今年出使的时候都个个往后缩。
碰上楚国搞出来动静,打仗那群人总说是齐楚要联手, 必须出来看看,提前了时间,却没有合适的人选出使,总不能让打仗的土匪头子们过来,算来算去,正好和安排的小主人游学时间对上。唉,外人看着光鲜的国相之家,也逃不过要让家里苗苗来顶缸的安排。
管事还没想好该怎么形容去年的情况,就等到了外出打听的护卫收集消息回来,总算把他从感慨和背后说人坏话的尴尬境遇里解救出来。
实际上,不需要多么专业的情报人员去做事,甚至不需要联络在齐国国都安插的眼线,只在街上转两圈,随便问问都能知道,齐国的大变样是从去年秋天开始。
大多关注自家生活的百姓不会注意肥皂铺子和其他东西之间的联系,只会感慨“嘿,碰上好时候了”,但只要将安阳城内出现的变化依次列出,就会发现,一切的新奇都是从一间小小的商铺开始。
崔齐光拿到护卫们带回来的汇报,又在路上询问了两个匆匆路人,看着他们提起“胥吏考试”和“修路”时脸上散发出的与有荣焉的光彩,忍不住被他们感染着笑起来。
来过齐国许多次的管事,重新修正了自己在心中记下的齐国人的印象。发自内心的自豪和高兴是做不了假的,街上无论男女,或许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为自己是齐人骄傲,但他们一定已经不是曾经他见过的疲惫而麻木的状态。
是什么唤醒了他们?
崔齐光谢过被拦下来询问的路人,如约给了刚换来的铜板,只回答了几个谁都知道的问题就赚了钱的路人高高兴兴走了,或许许久之后还会感叹自己的幸运。
脚下的道路平坦、宽广、不怕雨水泥泞,崔齐光俯身用手拍了拍,手掌接触后才能感受到灰色道路的粗糙本质,但比起坑坑洼洼或是到处碎石,这种已经很接近昂贵青石板的铺路材料,性能十分优越。
在路人的讲述里,这条道路甚至是齐国京城附近的士族同心协力出钱修的,除了中央主干道外,其他道路上的路牌下都有详细的修路时间、家族、名姓,也不知是请了多少家中门客捉刀,极尽溢美之词。
什么时候,齐国和皇权不对付的那些士族也肯来为国家出力了?
金帐汗国是野蛮人部族组建的国家,黎国是一个只有小士绅和崔家的国度,楚国是世家掌管的国家,只有齐国,是皇权与世家站在平衡两端角力,仿佛还没有吸取东齐覆灭的教训,改进制度并不完全。
以前崔齐光赞同父亲和祖父的理想,认为没有世家的国家才会变得更好,但黎国局势反而是最混乱的一个。但现在他发觉,楚国森严供养世家,黎国缺少足够治理国家的世家陷入混乱,齐国贫穷而世家吸血,可到头来,却是齐国士族做起了好事?
或许在过去许多年里,暗藏在齐国暴君和贫瘠名声之下,他们做了许多努力,只是如今,障目的树叶才刚刚开始挪下。
崔齐光在鸣水县第一个去的是书肆,来到安阳,第一个去的也是书肆。他始终记得连自己的家族北上时丢下了金银珠宝,也没有丢下一车车的书籍,经籍知识,传承智慧,才是不会在时间中失去力量的存在。
安阳城的书肆和鸣水县的规模差不多,但等待的人数远超鸣水。前面摇头晃脑背着书,旁边又是翻书指指点点气得吵起来的读书人,隔壁京兆府都出动了差役在旁边守着,避免这些中年人跳起来一怒之下砸了书肆。
如薛瑜所想,开春后的路途行走通畅,不仅是楚黎两国商队到来,被各郡的书肆内发到的新版典籍修订稿气到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读书人不少,上路翻越分隔梁州与雍州的大山,走了半个月才赶到京城。
“……妄为人师,误人子弟!”这是气到只会痛心疾首的。
“这里的句读和解释引文不对……”这是句句较真的。
“释文什么时候也能写到书上了?!”这是面对印刷成品浪费好纸心痛的。
比起愤慨的不断增加的读书人,虽然他们随便一个都有着士族蒙师或者什么高大上身份,但在这里守着旁边避免闹事的差役看了两天,只觉得他们吵闹。
崔齐光听了一会,不知不觉被涌来的人推到了前面,书肆里守着的差役已经被骂了许多句“闭嘴”,见来了新人也只敢委屈巴巴地指指旁边立起来的牌子,“能念出内容者,记名后每人限领取一本”。
简洁明了,连拗口的古文句子都不是。
小小的书肆堪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顶天立地的书架修在屋内两旁,门前是一个小摊,四方摆满了书籍。从刚在鸣水看到的《齐文千字》到经典的《论语》、《孟子》、《春秋》,甚至更功能性的《齐九章律》或者《急就章增补》,基本上读书后听过的名字,这里都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