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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问,就好像是两世的交点。他这一问,从上一世一直问到了这一世。
上一世,他还是沈魄的时候,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他是一个婢女庶出的,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嫡母倒是有,但也就是嘴上唤一句“母亲”的关系,他并不真把她当做母亲,而他的嫡母也从未将他当过自己的儿子。
任意打骂,肆意凌辱,这还都是小事。把他一个人扔在大荒山上,这也是小事。
到了最后他堕入魔道,这个没给过他一丝一毫家庭温暖的沈家,竟又扯起大旗,要来为民除害,将他未做过的事情一股脑儿都算到他的头上。
只因躲在这些孽债背后的人都盼着他死。因为他一死,这些孽债就一并烟消云散了。
他在他的父亲沈羲和面前哀告、控诉、歇斯底里,说那些事不是他做的,没有人相信他。
好不容易这一世,有人信他爱他,视他如珍如宝,却又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奚不问多年来压抑已久的最隐秘的黑暗情绪好似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蒸腾着灼人的气息,仿佛要将这天地六合烧成灰烬……
就在他要暴怒之际,沈心斋突然说道:“今日之事实非我所愿,如今看来,似乎有别有用心之人在操纵此局。不如给不问些许时日查探真相,再给薛家和我沈家一个交代。”
薛玉见此惨状也不好再一意孤行,只是问道:“若他迟迟给不出说法,又当如何?”
“一个月。”沈心斋道,“给奚不问一月,我助他一臂之力查明此事,寻回舍世镜,若是不成再行商议。你放心,从义是我外甥,我定给他一个公道。”
薛玉见一向德高望重的希夷君站出来替他说话,也不好再说什么,遂率众人撤下了拂羽山。
是夜,为黄夫人守灵。
这些年来受她丹药恩惠的凭吊之人络绎不绝。她虽未得上乘修行的法门,却总归是个顶顶良善的人,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最要紧的是,她给予了奚不问无条件的信任。
奚不问想起他小时候,四岁之前,因为智识不全又已活过一世,做什么都懒懒得提不起兴趣,也厌倦开口讲些无用的话,时间久了就有些口齿不清,他也乐得沉默干脆就闭口不言,每天都一副别人欠他钱的臭德性,问他什么都惜字如金。但好在年纪小,大家只道是开智晚,捏捏他肉嘟嘟的小脸蛋便笑着走开,无人与他计较。
可有一次奚家丢了一块珍稀的玄武石,恰好奚不问跑到那附近溜达,有人提起此事后所有人都认为是他拿的,他也懒得辩解,连句咿咿呀呀都不曾说。大家更觉得是他心虚,装傻充愣不愿承认,气得奚弃远差点藤条伺候。
只有黄致柔搂着他,挡住周遭的指责:“不问不是这样的孩子,他只是不愿说话罢了。”
奚不问一直死死记着这句话,他忽然觉得,为了真正相信他在乎他的人,他应该与这世界争一争。
后来查明玄武石为一个门徒所盗,最后追了回来。奚弃远因冤枉了奚不问颇为愧疚,故欲用这玄武石炼一把好剑赠与他。
问他愿唤此剑何名?
他想了想,觉得黄夫人喜欢鹿,便口齿不清地回答:“鹿来。”
他突然愿意开口说话,大家又惊又喜。自此之后,奚不问就像开了挂,要把之前几年未说的话都说完一般,成了一个泼皮话唠,性子也与人亲近了些。
说到底,他这一世实在是有幸落到黄夫人的腹中。可他素来自觉上一世罪孽深重,并不配拥有至亲之爱,故而虽感激,但对奚弃远与黄致柔,都不曾有过过分亲昵的关心,反倒总说些浑话气他们,用以逃避这炽烈的爱意。
而今追忆,只落得满腹未及说出口的话。
人总是这样,在拥有的时候逃避,失去的时候后悔。
玄悯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夜已深,奚不问迟迟不愿回房去睡。但毕竟连赶了几日的路,又加之大恸,体力早已无法支撑,竟扶着黄夫人的棺木昏睡了过去。
奚弃远手臂的伤处裹着白纱,踏着浓重而又冰凉的夜色进来,看到奚不问衣着单薄趴在棺边,深深叹了口气。家主不该有眼泪,只余这一口气将他的悲伤叹尽了。
他俯下身用一只手臂将奚不问捞了起来,又用伤臂去担了一些他的重量,欲将他抱到卧房去睡。光阴似箭,当初还像个小猴子一样,如今却已抱不动了,如不运些灵力,真是很难端得起他。
奚不问被这样一颠,回来了几分神识,睁开眼看见是父亲,便又挪挪脑袋伏于宽阔怀中安然闭目。
他若有似无地想到,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他了。上一个这样抱他的,好像还是他的师父,云冲和。
而那已经是过分久远的上一世的事了。
第16章 前尘第十五
那一年他还是沈魄,年仅八岁,体格要比同龄的小孩发育得更迟缓些,头发细软泛着黄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表现。
彼时正是炎炎夏日,可大荒山上寒冷如严冬。他穿着单衣,一个人在大荒山上踉跄而行,身后留下一串稚嫩的脚印。
大荒山是入云冲和道人门下必经的历练,每一年都有无数人死在这条路上,也有道门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一路杀出重围,最终拜入云冲和的门下。
白泽真人云冲和,乃是道修界的神话,骑青鸟、御茂陵,近千年来最接近登顶之人,他离飞升成神仅差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