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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他的脚步声,春桥翻了个身,低低地诉苦:“凌山,地上好冷。”
何凌山停在他身前,先是打量了春桥一阵,才弯下腰,对他伸出一只手。
别人碰见父子争吵的场面,无论是责怪儿子,或是替父亲解释,总是要劝说几句。偏偏何凌山半句话都不讲,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不想关心的事情,连一个字都吝于施舍。春桥曾以为他是个无情的人,不过相处久了,他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大的误会。
春桥握住他的手,吃力地撑起身子。站直之后,他疼得倒吸一口气,抖抖膝盖,抱怨道:“老头子下脚真重。”
何凌山走在前面,终于理会了他一次:“他年纪大了,少气他几回。”
春桥用手抵住脖颈,转了转脑袋,这才道:“他非要和我置气,我有什么办法。”
他一路跟着何凌山走进对方的卧室里,何凌山没有阻拦,春桥也不见外,径自把房门一关,倒在外间的沙发里。他扭了扭身子,又从脑袋底下抓出一叠报纸,不禁凑在眼前,就着灯光翻看几下:“又是燕南的报纸?你天天费许多功夫,取回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何凌山劈手夺去了春桥手里的东西,他的动作很急,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就在对方拿着报纸转身往里间走的时候,春桥撑起身子,对着他的背影叫道:“凌山,你该不会有喜欢的人在那里吧?”
对方的脚步一顿,还未出声,春桥已自顾地猜想起来:“是演电影的,还是唱戏的?你看上的人,也该和天仙差不多。”
何凌山毫不留情地熄了灯,春桥没能打探到任何消息,只好倒回沙发上,双臂枕在脑后,长长的、遗憾地叹了口气。
第五十二章
何凌山醒来时,天还没有大亮,房间里昏昏暗暗,还留了零星的夜色。他披着外套下床,推开露台的门,迎面即是一阵刀子般的北风。冬天到了,每到早晨就要起雾,相邻的小洋楼也隐在薄雾里,底下的花园倒是绽了一片片娇艳的颜色,是何二小姐种的山茶开了。
三年来,何凌山看过无数次同样的景致,但无论哪一次看,他仍觉得陌生。
他是一个异乡人,身在此地,却和这里格格不入。他自愿将自己套进了无形的绳索中,另一端牵在别的人手里,那人或许也不知有这样一根线,但何凌山的确是被缚紧了,捆牢了。即便那边的人只是轻轻一动,他的神魂都要受到剧烈的牵扯。
何凌山掩上门,从桌上拿起昨夜取回来的报纸,又翻阅了一遍。
第一份写的尽是风月杂闻,诸如名伶登台献唱,为搏佳人一笑,戏迷争相献礼。送出的花篮一路排到了长阶底下。第二份是时事政务,何凌山一直揭到最后一张,依然没有看到心中所想的那个名字。他合上报纸,仰靠在椅背上,失落又庆幸。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得到那个人的消息了,想着就算是借着报纸,从上面看到只言片语都好。但自从何凌山发现报纸上出现的大多不是好消息后,他又害怕在报纸上看见那个人了。
看完了报纸,何凌山立即起身去洗漱。他很不愿意闲下来。人一旦无事可做,就要胡思乱想,这种念头一起,何凌山便觉得在这里的一分一秒都无比煎熬。三年了,每每想到这个数字,他便一阵心惊。三载春秋,足以改变许多事。何凌山怔怔地看着镜子,上面是张肃冷的,秾丽的面孔,仿佛有滟滟寒光从漆黑的眼睛里透出来。从前他很少照镜子,自己三年前的模样早已模糊了。也不知几年过去,他是否有任何变化。要是有了变化,那个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他掬起一捧水泼在面上,取过毛巾慢慢地擦净了,这才走出浴室,换过衣服,一边系着袖扣,一边走到外间,抬脚在沙发上重重一踹。
春桥像只大狗一般蜷缩在被子里,被震得倏然睁眼,探出身子左顾右盼,这才发现立在旁边的何凌山。他打了个呵欠,又重重倒回去,对何凌山连连作揖:“好弟弟,天都没亮呢。你忙你的,别来吵我。”
何凌山不为所动:“九点钟,你父亲要在书房见你。”
春桥睁开一只眼睛打量他,半晌后,春桥忽的一笑,无奈道:“你明知我不会去,做什么回回都要这样认真。好了好了,爸爸要你传的话我听见了,请你快出门吧。”
得到这句答复,何凌山才放过了对方。佣人知道他起的早,已经备好了早餐等候着。何宗奎虽然拥有一个大家庭,但这家人却鲜少有聚在一起的时候。何宗奎在家时,都与自己的第二任太太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大少爷何春桥有时宿在外面,即便回来了,也不和父亲碰面。何家的两位小姐一个安静内向,只爱躲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较为活泼的四小姐仍在念书,只有周末才会与家人团聚。
八点一过,何亦鸿准时来了何公馆。他是何宗奎的表亲,家中排行第六,靖帮中人大多称他六叔。在何凌山出现前,六叔是何宗奎仅剩的亲信,帮中一切私务,都是交由他来处理。他被何凌山救过一命,又亲自将对方举荐给了何宗奎,与何凌山的关系,自然要比其他人密切一些。
六叔向何凌山汇报过近来的大小事宜,又递上一份名册,道:“林干事死后,他的位置一直空缺着,该由您来选定一位接手的人。”
何凌山接过册子翻了翻,便拿起笔,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打了个圈,方才交还给他。六叔翻出那页端详片刻,随口道:“听说昨夜大少爷又醉醺醺地回来,惹老爷发了大火?”